第133章 币圣
作者:渊云墨妙   长戚最新章节     
    天雨粟,鬼夜哭。
    天雨钱,圣人出。
    暮云四合,连下了三天的奇雨,在二更时分,一刻停住。
    西牛贺洲东丘格虎城南七十里,有一处人族聚居的小镇,名为太平镇,镇子青蚨巷的一间泥胚茅屋,一个少年独倚门框,抬望眼,见星河灿烂,铜疙瘩不会再从天穹跌落,才安心落意,念叨了一句,不知庄稼地那些青苗,可还好?
    少年姓安,名平尘。
    为了护着那间茅屋的黄泥墙,已经三天没怎么合眼,此刻觉得眼皮沉重,用最后气力,扒开屋里的铜锈疙瘩堆,安然躺了下来。
    再次睁眼时,不知过了多久。
    少年呼出一口闷气,仿佛历经一场噩梦,他缓缓起身,揉了揉疲敝筋骨,来到小镇街衢上,那些熟稔的街坊邻居,携家带口,彼此心照不宣互相搀扶着,将街上的铜疙瘩聚拢在身侧,再用麻袋往自家宅院里搬。
    少年扫视了一番这些铜疙瘩,神色中,是毫不掩饰的落寞。
    自家茅屋顶的横梁已被蹉跎铜雨砸断,他压根没学过木匠手艺,自从爹娘去后,也只是为借米一事而发过愁,不过这会儿,他却将目光落在镇子南边,那座三层青瓦小楼。
    “第几袋了?”一个眼神清澈的少女站在不远处,催促身旁一个妇人,“要不,就搬这么多吧,院子里头也满了。”
    “傻丫头,这些都能卖钱,你还嫌多。”少女的阿娘嘴角挂着笑意。
    如同丢了三魂七魄的少年,毫无生机的眼神平复些许,他朝少女呼唤道:“小柔,这些疙瘩,真的能换米换钱?”
    妇人瞪了他一眼,示意安平尘嗓门小些,不过妇人似乎料到少年要这么问,不假思索回答:“当然能换些钱,你快回去,将屋里的铜疙瘩拾捯一下,都装起来吧。”
    少年眼角抽搐一下,跑回茅屋,找了麻布口袋,装满一大包,吃力背在肩头,沿着街巷深一脚浅一脚,跑到了相隔两条街的一间三层青瓦小楼底下,最终有气无力的敲了敲院门。
    院门虚掩着,少年见无人回应,只好原地站着静候,“先生?你在里面吗。”
    一位身材消瘦的人族老者使劲搬开院内铜疙瘩,才拉开门扉,看了眼少年面容,又将视线落在少年肩头,沉吟道:“平尘,你带着这些东西,来做什么?”
    安平尘刚想开口说些什么,老者却迈步而出,一双晦暗眼眸望向街角,小镇上百姓,不论人族还是妖族,都在没过脚踝的铜板堆 里睁眼躺着,就是躺着,四肢发软动也不想动,整条青蚨巷已经没有一寸敞亮地方。
    满地都是铜板子钱锈成的铜绿色疙瘩,数量巨大形如丘陵,一直延伸到镇子外。
    安平尘实在背不动麻袋了,算到这会儿,他已经饿了一天,搬动这袋子就耗去了仅剩那点体力,可少年又怕打扰了老者出神远眺,只好在齿间崩出两个字,“先生!”
    老者扭过脸来,目光落在少年黝黑脸颊上,再次重复了之前的问题。
    少年急忙回道:“李家大娘说这些硬块可以卖钱,我,我想拿过来,还米。”
    老者俯身捡起一块铜疙瘩,在墙上磕了磕,拿手指掰下其中锈蚀在其中的一枚铜钱,拿袖口擦了擦铜钱正面文字,放于掌心,对少年语重心长道:“这就是钱。只不过不是咱们这里的钱,至于上头写着什么,我活了八十余载,竟不认得,但可以肯定,这里每一枚铜板子,都是钱。”
    少年瞪大眼眸,一脸不可思议,“钱?老天落雨,却是下钱?”
    老者凝眉叹道:“我的故乡那边,有句古语叫作,天垂象,必有征兆。可泼天富贵砸入家院,又岂是好事?平尘,不要碰地上的东西,这不属于我们,不属于咱们太平镇青蚨巷!”
    少年攒紧麻袋的手瞬间松开。
    一袋子铜疙瘩滚落在地上钱堆,互相撞击,散落出不少碎铜板。
    脆响如銮铃。
    老者同时望向镇子,望向一个个激动捡拾铜锈钱堆的小镇百姓,哀叹一声,“微斯人,与谁付万兆金银。”
    安平尘对老者的话颇为费解,只能问:“先生,怎么了?你好像有点不开心。”
    老者苦笑一声,没未解释更多。
    一个自幼父母离世,清苦无依的孩子,凭着几亩薄田勉强度日,甚至不懂金钱为何物,居然成了小镇唯一一个不看重钱财的生灵。
    三日后,太平镇上,忽的商贾云集,最远的,甚至来自宝华城。
    小镇原本以务农为本,镇子街衢口,牌坊匾额上头都刻有“安分守己”四个大字。
    偏巧在这帮商客到来后,那座被铜疙瘩砸缺角的牌坊,被商客们集资重修,牌坊匾额竟改作“青云碧落”四字。
    所谓青云碧落,无非指的是小镇上前日落雨,降下的铜绿疙瘩,这些“废铜”被商人们以五锱换一斤的价格,悉数收去大半。
    剩下的,唯有青蚨巷的一间泥胚茅屋,以及两街之隔的青瓦小楼前,仍旧堆满铜疙瘩。
    几个外乡商客在青瓦小楼那边吃了闭门羹,便团团挤在泥胚茅屋前头,冲着里头衣衫褴褛的安平尘吆喝。
    少年头也不抬回道:“你们喜欢,就搬走,这些都不属于我。”
    外乡商客们大喜过望,刚要挤进门去搬弄地上铜疙瘩,突然听得身后一声呵斥。
    “让开。”
    一队身穿东丘妖盟亮银色铠甲的妖军开道,走出一位套了黑色长袍的魁梧男人。
    男人左侧站着镇上那位老者,老者朝着按安平尘招了招手,温声道:“平尘,过来,见过荀大人,这是格虎城宝泉司主事,统摄东丘乃至整座西牛贺洲的财运命脉。”
    安平尘被眼前阵仗下了一跳,怯生生走到破陋门口,“先生,这……”
    老者换了慈眉善目的神色,满心的欢喜,说道:“别怕。荀大人将收你为弟子,从今日起,你就不必种地,不必挨饿了。”
    少年甚至不清楚弟子这种身份,意味着什么,更难以想象,一场天降铜钱雨,却是人为施法的一场试炼。
    随着大队妖军返程,懵懂少年被带回了格虎城。
    刚满十三岁的安平尘,在荀直万的授意下,看守宝泉司至臻库房三年,分文不取。
    三年后,荀直万叫来少年到跟前,“平尘,你是我的门生,唯一的门生,你该知道为师的夙愿,也能继承我衣钵,替我完成吧。”
    安平尘有些忐忑,却抬起头,目视荀直万双眼回道:“弟子,恐怕力有不逮。”
    好一个,力有不逮。
    素来不苟言笑的荀直万,突然发笑,甚至狂笑道:“真是谦卑过头了,小子!你我相处千日,师父还不清楚你禀赋?一个人不贪财不好色,不好酒,不好赌,无癖好,不可与之深交,因为这种人,寡情,心狠。可是,为师知道,你小子,并非不贪心,别看三年前太平镇那场钱雨,你分文未取,可现在的你,贪!”
    安平尘平静的看着荀直万,双手拢袖,略微欠身。
    这无声举动,似在反问,学生贪什么?
    “贪气运。”
    荀直万轻轻吐出这三个字。
    一洲之地,万象横陈,天生万物,自然赋予万物以气数。
    而气运之中,又细分出财运。
    这些虚无缥缈的财运,由一洲之地的货币承载,没有人可以将其独揽,却有手段将其凝为一处垓心,凭借此垓心的强大引力,吸引更多财运涌来。
    无形的利滚利,滚来天地间的大气运,再吞吐吸纳,若学得巫道炼化之法,更可以将其悉数炼化。
    这便是格虎城宝泉司主官荀直万的夙愿。
    所谓身在公门好修行,宝泉司铸币造钱,荀直万又借职务之便,收纳天下雕母及母钱,集历代承载大气运的钱币于一处,若是机会成熟,再加以大手笔,将这份气运炼化吞噬。
    初来格虎城的头一年,安平尘尚不知道何谓“雕母”,何谓“母钱”。
    可过了那年年关,少年便弄懂了,雕母,亦称祖钱,是铸造钱币最早制作出的一枚,凭借这枚雕母,再范铸出的钱,称为母钱。
    母钱出世,再以此为样式,翻铸出不计其数的子钱来,流通于天下四海。
    所以说祖钱承载的财道气运,要浓厚无比,荀直万在至臻库房收集了万年以来众多雕母,甚至贪心发愿,要将一洲之地祖钱悉数收拢至此。
    寒门弟子安平尘呢,却将目光落在南瞻部洲,乃至天下四大部洲。
    所以荀直万说他“贪”,于世间分文不取,却偏偏贪这份旷世大气运。
    有人文宿百代风流,有人功业彪炳千秋,而一旦有人能横炼天地财运于自身,其造化通神的本领,其影响之深远,将丝毫不逊色上古神只,也必将主宰至万岁千秋之后。
    以至于荀直万临终时候,仍不忘掏出那份信笺,递给好友固山十卫统领百里亥。
    托遗响于纸页,盼后继大才堪用。
    妖将百里亥打听到这位故人弟子,至臻库房小吏看门人安平尘回了太平镇祖宅,便星夜疾驰过去,将噩耗带给少年,一人一妖又连夜返回格虎,既为奔丧,又要解决当下城内燃眉之急。
    宝泉司有铸币,吞吐辖境流通金银财币之权。
    格虎城内流通货币日贱,物价飙涨,宝泉司自然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主事大人荀公陡然病苛,撒手人寰,并未落得个因公殉职的美誉,反倒遭部分同僚诟作倒霉主事,一了百了。
    百里亥容不得这个说法,作为门生弟子的安平尘却神色淡然。
    即将抵达格虎城门时,借着城楼火光,百里亥瞧了瞧少年,冷不丁问道:“你心里头此刻在想什么?”
    安平尘平静说道:“刚才听将军说,师父为城内诸事操劳,忧心多日,所以致病。我在想,帑银未动,官饷如旧,宝泉司这边好似沟渠,水流顺畅。然而良田却被水淹,自然有人掘了上游堤坝。格虎城上游堤坝,统共有五处,西岭秋水山庄,西岭宝华城,东丘格虎宝泉司,东丘太昊山宝矿局,东丘缦云镇商会。我东丘三处,不会做这种蠢事,轻易自掘坟墓,自然有可能是西岭那边出了纰漏。然而长戚大人志在贯通西东,使一洲合并,天下太平,又岂能叫西岭打东丘一闷棍?”
    百里亥听的颇有兴致,“你小子,是说?”
    哪知安平尘脱口而出,“小子说完了。”
    百里亥顿时脸色一僵道:“没下文了?”
    安平尘若有所思道:“此时单纯靠猜,已然无用。将军可以连夜差人,赶赴宝泉司至臻库房。”
    百里亥默然等着少年继续说下去,安平尘静静看着他,只等百里亥问出“如何”二字,少年才继续讲:“将那烧了。”
    百里亥勒马扬鞭,瞪大双目,“你小子敢再讲一遍?”
    安平尘格外镇定道:“至臻库房里头存有师父毕生珍藏,一把火,让它们给师父陪葬,有何不妥吗?”
    百里亥大口喘气问道:“你小子……脾气跟你师父真像!说话总爱说一半,后头憋一串的连环屁。”
    安平尘点点头,“那些祖钱,雕母,母钱若遭大火焚化,其中所蕴含的财道气运,定然悉数复归于天地。”
    “然后呢?”百里亥心绪平缓几分,“不会是自损八百,伤敌一千的套路吧?”
    安平尘眼帘低垂,以极低声音道:“格虎城内气运散溢,世间金银便不再朝此地聚拢,那么币少物多,物价增长的势头,会戛然而止。而我所说那五处堤坝,其余四处,自然水涨船高,这些格虎城丢失的气运,会如江河涛涛,涌向那边,若那四处真有异心之辈捣鬼,这步棋,便能叫对手大出意外。他若敢借机吸纳格虎城气运,便将一改大洲财气格局,暴露自身位置。他若静观其变,任气运自然均摊流向各地,便是舍弃了一份天赐良机,能经得住诱惑,自然有更远谋略,此时要对付他,反倒简单了,因为到那时,长戚大人入住花神殿,岂能坐视格虎城沦为贫僻之壤?定会设法,从其余四处抽调祖钱来,这个叫镇库,一地财库必有镇库钱!到那时候,他不得不割肉饲我格虎。若此事了却,再敢使物价横生枝节,故技重施,那么只需再烧一次镇库之钱,再次征调其肉,此乃釜底抽薪的法子,抽两次,那边的镇库钱就见底了,且看谁吃痛。”
    百里亥听得似懂非懂,愕然半天。
    最后百里亥缓缓说道:“给你恩师烧些殉葬钱,心里头,说实话,其实我觉得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