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学宫远游
作者:渊云墨妙   长戚最新章节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在格虎城北一处僻静官邸里头,悄无声息蔓延。
    东西两市,万妖寺与宝华塔设立的望火楼,立即警觉作出反应,先是有妖卒击鼓,继而风咒咒师传信,城北几处官署立刻派人前往处置。
    不过这些救火官民忙活半天,才意识到这场大火非同寻常,一桶水泼上去如浇沸油,丝毫不见作用,也顿时明白一定是某位火咒咒师的手笔。
    但不知是何缘故,军中通晓水咒的咒师悉数不在附近,所以一众官民只能任由这饕餮咒焰,吞噬掉整座至臻库房。
    宝泉司主官刚死,司直属的一处仓库又遭焚毁,这事儿传到了花神殿,传到了妖庭,继而传到各族商会耳中,议论之声不绝于耳。
    莫非是其中藏匿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
    花神殿内,戚灵斜靠在椅子上,月光透过大殿上那些阳起石晶面,散漫铺在花神殿内。
    风声中的异常,被戚灵听见了些,却第一时间摇摇头。
    随侍在一旁的寒烟轻声问道:“莫不是那大巫师苏洛又潜伏回来滋事?”
    戚灵再次摇头道:“只是烧了一处库房,精挑细选的地段,听说,里头净是些不同寻常的财货珍宝,以及宝泉司的镇库银。”
    寒烟掰着手指头数道:“宝泉司这处官署,我也知道,是格虎官造铸币厂,与我们西岭秋水炉,宝华炉两处素来牵扯甚深。西牛贺洲五大官炉,秋水炉,宝华炉,太昊炉,缦云炉,另外就是这宝泉炉,铸造着海量金银财货,又不在民间流通,寄存于官署的十余处库房中,莫非今日被焚烧的,是其中之一?”
    戚灵淡然回道:“至臻库房。”
    寒烟微微张口,“此番动静可不小,谁做的?”
    戚灵默然片刻,才说道:“尚未可知。大阐长老目前在万妖寺,请他着手去现场清点一下损失。另外,将虢庭钧和灰踵请来。”
    东丘妖盟代管统帅虢庭钧火急火燎跑来花神殿,戚灵 命他盯着格虎城物价,这会儿得知火讯,急忙跪倒在殿内,脸色惨白如雪,“长戚大人,在下失职!没能抽身督导城防,致使火情肆虐,焚毁宝泉司至臻库房。”
    戚灵宽慰他道:“不必担惊受怕。此事,我总感觉不是坏事。近日城内某些家伙不安分,却潜藏甚深,毫无头绪,让他们浮上水面,不失为一次大好良机。”
    虢庭钧擦了一把冷汗,“那……那至臻库房,据说不是一处普通的帑银库,乃是一座镇库,堆放了不少品秩极高的压胜钱,按民间说法,统筹着整座格虎城的财路气运。一场烈火,将其烧掉……眼下城内本就行市混乱,再被牵扯气运,虚实相应,恐怕还要令整座城池不宁。”
    戚灵问道:“那么将军有什么主意没有?”
    花神殿外,矮人族首领兼宝矿转运使灰踵步履匆匆,来到殿内,恰好听见虢庭钧所言,戚灵顺便问了灰踵,可否将宝矿转运至格虎城,作镇库压胜之用。
    虢庭钧答道:“大人,天生宝矿没有经过铸造炼化,并无压胜作用,虽说金银也可镇库,但是终归不比原先至臻库房里头,那些荀主事收藏的海内祖钱。既然大人问起,属下斗胆陈诉,眼下东丘与西岭,仍有四处镇库,分别是在太昊矿山,缦云商会,秋水山庄,宝华商会,他们那里寄存了不少镇库祖钱,可以暂且借来,充填格虎。”
    寒烟思忖说道:“说是借来,不如说是凭着长戚大人的脸面,索要来。不过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咱们大人刚入主花神殿,就有宵小鼠辈明枪暗箭来搞事情。”
    戚灵微微发笑,“你这女子真是嘴利。不过,既然关乎无形的大道气运,不妨按虢将军所说亡羊补牢。但是务必再将格虎城内,换成等价帑银,给他们运过去,作为补偿。”
    虢庭钧依言照办,离去后不久,百里亥又赶赴花神殿,将火烧至臻库房一事详情跪述一番,听得寒烟杏眼圆瞪,不知该拍掌叫好,还是冷眼嘟囔,戚灵倒是格外好奇那个替百里亥出主意的少年郎,怎地年纪轻轻,有这般谋略眼界,至臻库房焚毁,格虎城顷刻散了好大一波财气出去,加之要到四处镇库换取祖钱,城内金银大量外流,币少粮多,钱,变得更值钱了,城内物价顷刻平息涨势。
    这釜底抽薪之策,令人叫绝。
    也不过三日,飙涨物价跌去七成,比料想的结局好上太多,东西两市尤其宝华塔一带,许多客商仿佛潮水褪去,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向来喧嚣鼎沸的格虎城内,甚至显得清冷三分。
    不过格虎城官场可就热闹了,先是因宝泉司主官空缺,戚灵就在花神殿主持,由大阐长老、赫默将军、虢庭钧将军、百里亥将军,灰踵等推选出一位新任主官,负责统筹格虎财库,百里亥同时举荐让荀直万弟子安平尘担任宝泉司行院使,算是让少年郎能够一跃连升三级,参与掌管格虎城部分财货。
    另外一件事,便是有来自东部斩鲸关的固山十卫老将柳伏枥前来请罪。
    当这位曾在格虎城下箭射风盟卫的大妖立在花神殿内时,寒烟只觉得人高马大这个词来形容此妖,最为妥帖不过。
    戚灵坐在花神殿正中,只是问了柳伏枥一个简单的问题,“将军为何到此?”
    柳伏枥似是斟酌,稍稍分心,想了一会儿才回道:“本来就是想着,打不过长戚大人,敌不过西岭军,一直窝在山沟里头憋屈,不如降了算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不过,站在花神殿,我又有了新的想法。”
    柳伏枥转移视线,看了眼固山十卫统领将军百里亥,平声说道:“昔日与百里将军同在白老城主帐下,征战四方,厮杀不停,就没想过为什么要去厮杀。东丘妖盟的虢庭钧将军也在这里,当初老夫与虢将军不对付,无非是看不惯底下人吹捧虢将军,那时候老夫就没想过为什么心里过意不去,见到阿谀奉承之辈,便有无名烦恼。还有矮人,如今立于庙堂,老夫深感长戚大人有一颗平等心,以往老夫眼里头,压根瞧不见矮人,甚至瞧不见那些个孱弱不堪读诗书的男人男妖,然而老夫近日与斩鲸关士子盘桓一处,不停反思,当初为何目空一切。老夫思来想去,猛然记得长戚大人,那日在格虎城头对我所说的话,直指我心。一切,莫不是业海作祟?老夫空有一身横炼,六尺不见弦,去敌不过区区业海,竟无形中让老夫沉沦,我不服,我心中极其不服!”
    对于心性此等刚毅不屈的大妖,戚灵倒是认为十分有趣,如今幡然自觉,竟说出对业海不服气的话来,也真是独此一份的心境。
    不服业海,又当如何?
    戚灵随口一问,柳伏枥傲然道:“既然踏足此海,不能随大人平此波澜,虽死有憾。”
    虢庭钧与百里亥始终关注着柳伏枥脸上的细微神色。
    这大妖说话时的态度,更像是颇有怨言。
    仿佛长戚大人若不允许他平息业海,真如同将其千刀万剐一般,不过虢庭钧与百里亥都深知这老将脾气,往日战场上,从来都是后发制人一击毙命,即便在格虎城官场上,也称得上老顽固,认定之事,必不惜代价倾力为之,只不过眼下模样,比月前憔悴许多,老了许多。
    不过柳伏枥仍不失为东丘虎将,戚灵斟酌再三,说道:“将军替西洲守斩鲸关多年,谙熟那处风物地理,如今志在清平四海,不如与西岭赫默将军部,仍留守斩鲸关,屯田休养,至于平息业海,也应该待时而动,不可盲目为之。”
    ※
    宝格古道中,有山名双乳,山阴道上,一个身穿葱绿色长裙的女子,闲坐在一块青石上,手捧沙漏,仰头静静观云。
    绿衣女子身旁不远处,站着一位身姿卓绝的白羽鸽奴,朝她呼唤两声。
    绿衣女子轻轻作叹,“沙漏能反覆,斯时已非昨。”
    绿衣女子收起沙漏,跃下青石,来到草木掩映的小路口,瞧见一个青袍男子出现,赶忙低下了头。
    青袍男子笑了笑,“绿袖,有什么心事,作此喟叹?”
    那白羽鸽奴款款走近些,笑颜如花道:“不为别的,只为人情反覆,淡薄似水而已。”
    青袍男子散漫回道:“箜篌,你这话别有所指?莫不是,含沙射影,在说我?”
    白羽鸽奴黎箜篌笑得花枝乱颤,掉落一片羽毛,“我哪敢呢,不过商会里头人尽皆知,咱们的商会会长,纯一先生淡薄似水,寡情少语,甚至,对先生这点,还颇有微词,传出不少怨言呢。”
    青袍男子默然无应,俯身拾起羽毛,等了片刻,轻声问:“你这笑意,我真瞧不出有什么怨言在里头。”
    黎箜篌就扬眉说道:“哦哟,商人重利轻别离,奴家若学那些人族妇人,每日闺怨不止,早就肝肠寸断了。纯一先生,我可敬告你,老娘如今能活的好好,羽翼光鲜,站在你面前,你可别不知道好歹,老娘的怨言多了去了。一个大男人,就喜欢在老娘跟前摆架子,我照顾你两个妹妹,多不容易你知道吗?婉扬那丫头,简直是个武疯子,打打杀杀久了,没一点女孩子家的温婉气质,哼,你知道那些大妖怎么说她,槊长,腿更长,白腿迷死人,你也不知道赶紧,给她找户好人家嫁了。女孩子,等不了太久。”
    一旁的姑娘绿袖,听见“女孩子,等不了太久”这句,知晓黎箜篌一语双关,这位女妖虽说是鸽奴出身,却与青袍男人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绿袖顷刻抬头,细看二人神色。
    青袍男人靳纯一仍旧木头似的不动声色,黎箜篌白了他一眼,继续道:“还有就是绿袖。”
    绿袖被点了名,顿时抿起嘴,似是无奈,似是娇羞,再次低下头。
    黎箜篌换了柔声道:“咱们这个妹妹,是最懂事的,从不添乱,碰上麻烦,还主动替你帮忙,你可知道,风皇山往格虎城去的那艘御风渡船坠毁了!妹妹当时就在船上,哎,有惊无险,我也就不多说什么,绿袖妹子也是,有话,总喜欢憋在心里,从不与我说,哼,纯一,她更不可能与你说。哎,这点不如婉扬,那丫头起码满嘴嫂子嫂子的叫我。”
    靳纯一目光低敛,顿时扭身过去,沉声问:“宝华城那边可有什么怨言?”
    黎箜篌冷哼一声,“镇库钱都被人抽调走了,少不了怨言!你们商人,最重利!这不比强占你们妻儿更凶残。”
    靳纯一轻声道:“知道了,吩咐他们不许闹事。孽海关外,也没收获吧?”
    黎箜篌“嗯”了一声,“牙栾岗不好惹,你们商人手底下办事的,没能耐,自然没得手。”
    靳纯一实在忍不住道:“箜篌!别再一口一个你们商人,你们商人如何如何。”
    “啊哟。”黎箜篌赶紧溜到绿袖身后,挽着绿袖胳膊,“纯一先生生气了,不许人实话实说。”
    绿袖声如蚊讷道:“哥哥他不会凶……凶你的。”
    靳纯一深深吸了口气,“箜篌,我真心与你说,从前你我……那的确算是交易,比的就是耐心和演技。这么些年过去了,你为我所做的,付出的,已经超出了交易二字,你照顾婉扬与绿袖,你替我执事,甚至替我动心起念,规避业海波澜,这份情谊,我记在心里的……”
    “停!”黎箜篌箭步上前,探手急忙堵住靳纯一的嘴,“老娘不喜欢听这种话,老娘始终不认为这是一场交易,我这是赌大赢大!赌,我堵堵堵堵堵住你嘴巴,别乱说。”
    靳纯一摆摆手,无奈道:“好了,你不爱听,我便不说了。再问一句正事,格虎城那边,是谁给百里亥出得主意,心思谋划,恰到好处。”
    黎箜篌松开手说道:“劳你大驾,亲自打听一下,百里亥和长戚,给谁连升三级不就知道了呗。都这会儿了,还怕什么业海波澜,真有谁能顺着那几丝波澜,循着脉络找到你,由又能如何?真不知道你怕个什么。”
    ※
    芹宫教习课业分为三个阶段,头一阶段涉猎农桑、畜禽、纺织、舟车、货殖乃至于酿酒等,不过人族妖族有别,一些蒙昧的低阶妖物甚至以同类杂食,故而课业当中,以有灵众生不相虐杀为宗旨。
    乌月来到芹宫已满一月,所学涉及农事、草药。
    这日有位复姓公孙,单名竺字的教习先生,因材施教,要带部分弟子外出历练。
    起初乌月在小板凳上,两腿晃晃悠悠,还以为先生不过是让去分辨西岭各处瓜芋豆麦,麻稻瓠黍之类,至多再采些常见草药。
    不曾想公孙先生点名叫上了小狼妖白给、范篌、叶清晓和蔺桔,算上乌月五人一组,要徒步赶赴八十里外一处镇子,名为林苑镇。
    这一路青山隐隐,绿水迢迢,白给甩起大袖,乐悠悠迈着步子走在前头,范篌紧与公孙先生紧随其后,乌月走在当中,叶清晓和蔺桔两人默不作声,只是低头在队伍尾端。
    山坳里头草木幽深,值得流连的西岭奇花异卉不计其数,公孙先生却步履不停,乌月不由得好奇问道:“公孙先生,这一带草木好多啊,似乎有不少能够入药。咱们这一趟,怎么走得怎么这样急?不采些药材吗?”
    公孙竺哀叹一声,脚步放缓了些,“你们近日的确有精研药学,乌月,数你最用心,咱们也本该看一看山中佳木。可是此番外出游历,首要任务,便是先赶赴林苑镇。实不相瞒,老夫曾有位故交,在西岭军中任妙研使一职,又在东征格虎城时不幸殒命,他家中留有一子,可怜的娃,如今无依无靠,我于心不忍,就多出一份私心,求过祭典圣人,老人家答应,在考察过他品行之后,可以带回书院。”
    白给略微讶异,停下脚步,回身问道:“先生既然心急,为何又选择步行?”
    公孙竺脸色凝重道:“这也是祭典圣人订下的规矩。芹宫弟子外出修行,当脚踏实地,山川大泽自有山水灵气,一步一步走,一寸一寸知。这对你们日后修习四灵咒术大有裨益,与那灵力,若想心心相印,不亲近可不成。”
    不过八十里路程,也不算远游,脚程快些,三日就可抵达,乌月便问道:“先生,那位妙研使的后人,若心性好,脾气好,聪明懂事,也会成为咱们芹宫弟子的,对吗?”
    公孙竺微笑道:“也不全然如此。毕竟我也尚且不知道,那后人天资禀赋如何,便跟祭典圣人说了,若那孩儿蠢笨,不爱读书,也先收他作芹宫仆役。”
    白给乐呵呵道:“瞧先生说的,先生本就是念着故人情谊,与人方便,这家伙若真蠢笨,如同吃鞭子不跑的小牛妖,那搁在芹宫里头,也丢咱芹宫上下面子不是。既然先生肯带我们五人走此一遭,想必也是事先就知晓那孩子禀赋,军中妙研使的后人,独自在家,必定心智坚韧,肯沉下心的话,不会蠢笨到哪里去!我猜先生也想好了,是要让我们与他先混个脸熟,交个朋友!”
    被白给看穿心思,公孙竺毫不气恼,反而捧腹大笑,“白给,就数你敢说实话。世间法,首推真诚二字为第一,这点,老夫倒是格外赞同。不瞒你说,那孩子年幼时候我也曾见过一次,眼神清澈,吐字明朗,不过,掐指算到如今,这也过去将近十年了吧。”
    白给也眉开眼笑道:“我们狼妖肠子直,说话也直,让先生见笑了,不过肯定也能跟那家伙聊得来。至于范篌,平日里虽说喜欢当刺头,欺负欺负同修弟子,但他定不敢欺负先生老朋友家的娃娃。叶清晓和蔺桔嘛,两个木头雕成的女娃,不好说!乌月姑娘,好脾气呢,自然不必说。”
    几人听得面面相觑,范篌这就开始想象,芹宫多出一位同修弟子,论资排辈,既然是公孙先生当靠山,自然辈分不低,可也不能高出自己一头,自己目前算是学宫弟子里头的二当家,上头是白大哥,白大哥上头可就没人了。
    不过白大哥近来怎么对乌月越发……越发恭敬了?
    虽说不至于点头哈腰,可他瞧乌月那小眼神,莫非,莫非俩人……
    范篌想到此处,盯着乌月大嘴一咧,猛然“嗨”了一声。
    乌月闻声抬头,问道:“怎么?”
    那意思是,我脾气还不够好?
    范篌急忙转脸,又对着叶清晓和蔺桔长吁短叹,眼神也忧心忡忡。
    白给不管他,转身继续大步上路,公孙先生和乌月也继续跟着,范篌却故意放慢步调,凑近了蔺桔,轻轻问道:“你们住的地儿,离乌月最近,她是如何修桥铺路,到白给门口的?“
    蔺桔眨巴着眼眸,沉默不知如何作答,向来不爱吭声的叶清晓反倒显得有些兴趣,开始低声搭腔,“你好像,在说什么奇怪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