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俱芦洲北高地
作者:渊云墨妙   长戚最新章节     
    长垣镇的夏末初秋,没有千山雪霁,鱼戏新荷,桂魄流光,实无可看,只可看峨冠盛筵中的各色游人。
    不曾想接连两场动乱,坍塌房屋百间,倒教寓居此地的各色人物心悸不已。
    当中不乏擅于巫道之辈,或是随身携带炼化兵甲之徒,心绪不安,只想速速离开是非地,就各显神通在镇子上空布下了几场倾盆大雨。
    马尾辫少女和小道童,还有那位毒娘子,鸽奴黎箜篌,躲到一处酒楼,凭栏看雨。
    李良笈则御剑腾空,鼓荡真气,分辟雨水。
    所以李良笈很快发觉,食神庙废墟处有意外出现。
    此刻那名枯瘦老者正躬下身子,揪住虎妖王吞发梢,耳提面命叮嘱后者识趣些,身为九幽地师,无非想到孽海关外,寻见龙窟位置,纵然尔等皆化作了魑魅之属,也完全可以井水不犯河水。
    李良笈循着剑意气机,察觉远处废墟,一只沾满泥泞的纤白秀手,吃力抬起。
    李良笈顿时悚然不已,谢凝云?重伤?!
    不曾想老者是个更狠的角色,至于大槐树底下,那只浑身白芒足堪刺穿厚厚雨幕的瘦马,与昔日清微道山上的珍禽异兽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瘦马双耳朝后,姿态僵硬,对四周一草一木的动静十分警觉。
    出剑,还是先礼后兵?李良笈犹豫了一下,觉着此地毕竟是西牛贺洲,山川异域,贸然行事多为不妥,然而虎妖王吞浑身黑气四溢的状态,让李良笈不敢耽搁,既未选择出剑,也未选择问话,而是借雨势,先手使出一招道门符咒,“荒荒大江,寥寥长风,水风井!”
    枯瘦老者被聚拢的水意吸引,轻轻嘶了一声。
    于他而言,周遭灵气并无流转,反而是某种陌生的玄妙术法,在操控附近水意精粹。
    不过老者似乎对南瞻部洲道门高真也提不起兴趣,那匹白驹同样如此,所以李良笈还未彻底聚拢水法封锁食神庙,就觉得身上挨了重重一锤。
    若非真气护体,这破空而至的无形一击,真能将他瞬间打懵过去。
    可即便如此,李良笈仍旧觉得五内翻涌,浑身经脉震颤不止,不得已坠落到远处地面,匆忙寻了处僻静草木丛,半跪于地,强压一口丹田气。
    一个中年文士模样的男人,悄然立在食神庙废墟一侧。
    那匹白驹朝他蓦然扬蹄,男人也随之扬起手中一枚当卢。
    老者急忙呵斥瘦马道:“老伙计,不想活了。”
    白驹哼哧一声,四蹄落地,溅起一滩泥水。
    老者见到靳纯一这个举动,神色复杂,“纯一先生,能否别耽搁老朽审问这只魑魅。”
    靳纯一温声问道:“龙窟,到底有什么,如此吸引一位九幽地师。莫非,里头真是灰烬之灵的源头?”
    靳纯一看得出,老者本不愿搭腔,不过仍是在耐性子回答:“地师,找得无非的走龙之地,结穴之所。龙族那些虺崽子,五百年成蛟,历千年为龙,再复五百年而生角,再复千年为应龙!应龙结穴之地,就是龙窟。至于是不是灰烬之灵的根源,老朽不是曾跟纯一先生讨论过一回?纯一先生,你是做买卖的,曾答应助我,也知晓老朽时日不多,真的是掰着手指头过日子,所以,能否别再耽搁?!”
    靳纯一抱袖而立,神色淡然瞧着老者。
    地师一脉,在南瞻部洲,不过是堪舆风水先生,但放在西岭,没见哪位地师手端罗盘寻龙尺,满山头溜达的。
    西岭地师,别名师地,所学即名为师地法门,据说源自数千年,宝华城大雪山某位苦行者,自称龙树瑜伽士,留下了《瑜伽师地法》书卷若干,地师所求,无非解脱二字,古往今来修行此道者,凤毛麟角,少的不能再少,乃至于一人继承一脉法统,人死,则法脉断绝,至于一心寻找所谓灰烬之灵的西岭地师,则纯粹是个人喜好了。
    灰烬之灵是什么,不止西岭世所不知,恐怕翻遍格虎城卷宗殿,也闻所未闻。
    身骑白驹的枯瘦老者,知晓这些古怪事物,也算不上稀奇,因为一个连年纪都难以按常理计数之人,恐怕除了他自己,谁也弄不清他是何年何月生人,又是什么时候被巫道巨擘炼化。
    老者本身成为兵甲,又寄居兵甲。
    这点,靳纯一已经十分清楚。
    因为像炼化宝器那般,将活人炼化,本身就是寻常巫师难以做到的禁咒,以炼化之体,直接合灵于地火水风四象,却是以另一种形式获得“长生”,就是只要我不自兵甲中遁出,天地即不能夺我之寿岁!
    靳纯一曾感喟,亏那炼化之人想的出来。
    这位九幽地师,也因此成为了伪“长生之体”,而老头如此急于探寻龙窟之秘,恐怕则打得是去伪存真的算盘!
    不过就目前而言,作为炼化之体,唯一美中不足,便是老者无法挣脱栖身兵甲束缚,那匹白驹,当属老者寄存形神之处,白驹若毁,老者也必形神消磨。
    而白驹的另一形态,鎏金铜马寄存于当卢令牌当中,当卢若毁,内里乾坤也将荡然无存。
    因此谁手握当卢,谁就直接掌握这个老头的生死,掌握着地师一脉。
    这么说,一点不为过。
    靳纯一袖手握紧当卢,微微一笑,“当然,对,我是做买卖的。不过,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是在哪里做买卖?”
    老者没好气道:“宝华城!今世的宝华商会,会长大人。”
    靳纯一连连点头,“稍安勿躁,财不入急门。地师老爷都这么急性子,龙窟可不好寻觅。那么,你知晓,如今我与谁做买卖吗?”
    老者敏锐觉得气氛有些异样,四顾看了看,确信并无旁人,皱着眉问:“纯一先生,这回怎么了,突然要卖起关子?”
    靳纯一笑了笑,望向重伤的谢凝云,脸上神色顿时变作苦笑,“做买卖,最忌,一笔糊涂账!我宝华城的明珠,被你相依为命的蠢马给打伤了,下手没轻没重,哎。本来嘛,一个宝华城的舞女,栖身一等武官,成了统御万妖的将佐,你这岁数的疯老头,打了也就打了,你往当卢里一躲,没谁能找你寻仇。风皇山找不到你,金刚山懒得找你。你年轻那时候,恐怕身边都是蛮荒妖族,相较而言,我清楚你已经很有礼貌了,可是如今天下,大非昨昔!这西岭的几位一等武官,均由一人号令。她若是生气了,你就算跑到孽海关外,八成也是要给人揪回来!”
    原本老者脸上挂着不屑,可是听到后头的话,咽了口吐沫,神色也有些痴傻,靳纯一接着言道:“毕竟咱们那位风皇长戚大人,是出了名的爱护西岭子民,长戚大人上回西出孽海关,也不知逮到了些魑魅没有?据你所说,但凡活人,触碰了灰烬之灵,就能被焚烧转化为魑魅之属,长戚大人也该对此留心了。探究灰烬之灵背后的力量,是九幽地师毕生所求,也是手握当卢令牌之人,我,靳纯一所感兴趣的,唯有这点,我与长戚大人不谋而合。当然了,身为宝华商会幕后三位会首之一,我不排斥与长戚大人做买卖!也想借这位女武官到此的契机,与长戚大人结个善缘,你倒好,二话不说,就动手了。”
    后面的话,靳纯一没有再说下去。
    可是老者却仿佛已经听到,你这自以为是的老东西,你以为你打的是区区一等武官么?分明是在打上古神只风灵之君化身西岭女主风皇山长戚大人的脸!
    老者收敛傲意,抬袖实打实擦了把冷汗。
    被炼化封印日子久了,没揍过什么厉害人物,一时手痒。
    可也没听到过什么鬼故事,这会儿靳纯一刚好就讲了一个。
    九幽地师,大雪山瑜伽士,巫道巨擘,千年巫祖,……都算个屁啊!老者头干脆也不回,翻身上白驹瘦马,凌空西去!
    靳纯一在地上看得摇了摇头,苦笑道:“真打算一走了之啊,意粗性躁,跟你这种人,是做不成买卖了。”
    ※
    北俱芦洲八千里雪原,雾月空蒙。
    无风之时,此地堪称冰晶世界。
    徐健和烽燧堡护卫廉勇从巨树处,向北又行三十里,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一只龙族少年。
    少年早就消褪了虺龙面貌,从满地狼藉的巨树底下捡来一套无袖布甲,就这样松松垮垮套在身上,丝毫不畏严寒,而且少年神色自若,一幅遛弯消食的模样,踩着徐健的脚印,跟屁虫一样走在后头。
    徐健诧异于自身伤口愈合的速度,也搞不清少年的心思,几次停住脚步,招呼少年问话,少年却只有一句回应,“送我回去。”
    廉勇却打死也不信,刚刚还是凶暴虺龙模样的妖兽,虽然能口吐人言,可突然间身形缩小,变成个少年郎,饱餐一顿后脸上还挂着温煦笑容,这么个离谱玩意,之所以仍旧跟着二人,只因他是个路痴?
    其实也确实如此,少年口口声声送我回去,是要从北俱芦洲折返西牛贺洲,两座大洲虽有接壤,中间却隔着绝枯岭以北的不毛之地,所谓人有人路,兽有兽径,真铁了心朝西南胡乱走上个把月,面对雪雾,荒原,崇山峻岭,一定也会迷失方向。
    而这会儿少年唯一信任的,唯有徐健而已,毕竟自己是从徐健体内破肚而出。
    廉勇扭身问道:“喂,小子,你叫什么。”
    少年声若玉笛道:“爨延龄。”
    廉勇点点头,“名字真他娘难念!好,老子记住你了。”
    不过廉勇仍是拿疑惑眼神看了看徐健,从年龄悬殊来看,说二人是父子也说得过去。
    徐健对这些毫不在意,大步流星在前头领路,此时风烟俱净,千里送目,可以望见遥遥有一座冰山高地横亘在前,所幸一路再也没碰上北俱芦洲祟凶,以及那些妖族模样的白毛斥候。
    如今地广人稀的北俱芦洲变成了什么样,没有一个南瞻人讲得清。
    从柔利镇典籍记载来看,早些年三千里外的北狩城,仍可能属于人族聚居,只不过北俱芦洲人族性情疏冷,行为诡癖,称其为嗜杀无情的野人倒更为妥帖。
    至于妖类,在北洲也不在少数,然而从未南下露面,此番徐健与廉勇碰上的斥候,恐怕当属妖族一类,只不过那百名骑兵,已不似活物,空有妖族躯壳而已。
    而柔利军士口口相传的四大祟凶,令徐健印象深刻,甚至想起了那一场摧肝裂心的战役。
    铁围军被围困屠杀,主将张冲霄双眸黑血贯彻,泛起绿光。
    一句“唯将天下摧,散我不平气”令徐健至今心有余悸。
    若罪魁祸首是那些祟凶,为何主将迟迟不曾出现?所谓的“天下摧”,这天下,又是指哪座天下?
    徐健行路之时,沉吟不语,一路上唯有廉勇在跟爨延龄戏谑,“你小子吞下几十只白毛妖兽的,是属貔貅的,只吃不吐?不拉屎吗你?你想让我们送你回去,回哪儿啊,你知不知道,柔利镇,南瞻部洲可容不下妖物啊,你变作本貌,放进千人行军锅里,大小可刚好啊,我可没吓唬你,南边人饿疯了啊。”
    跟一只虺龙,开各种玩笑。
    也只有在苦日子中自寻乐子的廉勇才说得出这种话来,若非初见时称徐健为“小娘们”,他也定要与徐健勾肩搂背,而不是“打成一片”。
    廉勇抬头看了眼冰山高地,突然就面露微笑,对于一个从未涉足过玉堂和玄都地界的南瞻人来说,这里就足可称之为温山软水,毕竟平坦无趣的北俱芦洲大地上,碰上每一个山头,每一块波澜起伏,都是值得庆贺之事,因为行军之时能登高远眺,拓宽视野,提前预警,益处自然良多。
    只是不曾想,这处高地显得有些不同寻常,盘山平坦小路边,曾被钉上木栏,都是泡了桐油的松木,显然是南瞻军士的手笔。
    廉勇朝徐健喊道:“喂,老徐,这儿就是昔日铁围军的喀拉一号营地?”
    徐健站在冰山底下,仰脸望去,山高不足百仞,断崖处,笔直一线如遭剑削。
    徐健这才吱声道:“不错。”
    廉勇神色有些激荡,咽了口吐沫,跟着徐健沿九曲山路徒步而上,只不过行了数里,就到达一处平台,算是这座矮山高地的峰顶,此刻廉勇目光诧异,高地上居然仍插着不少铁围军旗帜,随处可见摆放不少物资木箱,旗帜与木箱完好无损,费力撬开箱上铆钉,里头还放着大量弓弩箭簇,这些物资隔三差五就堆放在路边,一直铺陈向远处几座天生冰桥,冰桥更高处,恐怕也是如此。
    徐健抄起一把铜铸弩机,信手搭上牛筋弦,射出一箭。
    箭簇“咚”一声牢牢钉在木箱板上,徐健旋即放下弩机。
    这一举动,已然对廉勇讲了一个最简单的道理,铁围军的东西,隔了这么多年,仍旧好使!铁围军的战力,一丝不苟,大抵如此。
    然而少年爨延龄却提鼻子嗅了嗅,“啊,我说,人族大叔,这里的气味很渊停啊。”
    徐健一时间没明白少年的话,揣摩兴许是西牛贺洲雅言,廉勇却张口问道:“啥意思,你到底会说人话吗,南瞻部洲的人话。”
    爨延龄蹲下身子,跟只猎犬似的,在木箱周围匍行,“安静……阴沉……阴气,对,就是这个味道。”
    廉勇喝道:“阴气重?闹鬼吗。”
    可说完这句,廉勇就觉有些不妥,北俱芦洲的鬼,不都是那些战死的南瞻部洲同袍弟兄?
    不过这高地之上,旗帜森然,军械罗列,却不见一个活人,静下来品啧一二,的确叫人发渗。
    徐健又开启几只木箱,竟还找出些冻得梆硬的肉干,不知冻了多久。
    廉勇二话不说,捂在手心就啃,咽了几口,脸颊上肌肉紧绷,嘬牙花道:“我的姥姥,怎么跟吃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