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萱草染
作者:行远子   月汨影最新章节     
    金岩城西郊,萱草染坊内,木轮水车缓缓引灌着汐河之水,底下偌大的浆池浸着渐染的素布。
    院中高大的木架上晾晒着染成的幡布,随风飘扬鹅黄绛紫草绿鸦青梅红多色而斑斓。
    赭红短袄,头系一块同色方巾的年轻女子,说笑间正从木架上退步下来。回眸欣喜,终然轻盈,脚底一个打滑,手里揪着一块幡布慌的后仰。
    危急关头!身后男子面色一急,忙将手里提着的酒坛与纸包抛却在地。
    扑身疾去,脚蹬木架飞身一接,赶将那女子正好兜进怀中,纤腰紧扣,趔趄后退,正好将地上那只酒壶扫翻。
    两人悬落木架之下,彩幡丝缕翩翩萦绕,女子惊魂耳赤,软玉在怀细嗅薇香令那男子忘我入神,转眸楚楚绛唇瑟瑟,猛然欲饮。
    然则两人泎泎腻歪在此不下好一会,到是看得那皂布衫儿的愣头少年特别不好意思,直将手掌遮眼,透着指缝悄悄移近,在那只酒壶边蹲了下来。
    两人发觉来人,一把推开彼此,兀自拍衣理鬓,莫是抬眼望天。
    五宝打开酒壶盖儿,凑近一吸酒香迎面,瞬得眉开眼笑,满意的抱那酒坛起身离开,却被身后之人喊住,“等等,傻五宝,你就光喝酒不吃了肉吗?”
    “肉?哪来的肉?”五宝一眼上下,回首张嘴问道,“邹烨哥,你还带了肉来吗?”
    邹烨弯腰拾起那麻绳扎在一起鼓鼓囊囊的纸包,吹了吹纸皮上的灰尘,示意道,“鸡鸭牛羊和花生米,五个菜,赶快拿去厨房。”
    五宝当下亦是乐呵呵伸出黑黝黝的手接过,但听邹烨交代道,“去叫上阿呆,谷谷和七嫂,大伙儿一起吃个晚饭。”
    “现在吗?”五宝只瞧天色尚早,日头未落,楞楞出声。
    邹烨双手束于腰间,前进一步对这老实孩子说道,“路上见到我叔赶着马车去镇上送货了,估计明日才能回来。他不在,你们今儿早点收工。”
    不多时众人聚坐后堂木屋,摆酒哺食,七嫂端着现炒的两碗素菜走来,对面邹烨起身笑迎。
    “阿火,在外头干活顺不顺利?”七嫂笑眼问着,在这头阿呆身旁的空位坐下。
    邹烨目笑,“还行吧,也算顺利。”
    “就是,烨哥,聪明过人,在外头还不如鱼得水一样。”谷谷端起碗筷,只不经意似的问他来,“烨哥,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娶红儿姐过门?”
    这令邹烨身畔的红儿脸一热,手下筷子一滑,娇声软语怼那谷谷道,“谷谷,你胡言乱语什么呀。”
    谷谷亦是牙尖嘴利的小女子,瞅着这两人在众人面前暗渡陈仓。
    她当下给人拎上台面摊开了说,“得了吧,谁不知道你俩青梅竹马,情投意合。”
    “我说烨哥,你呀赶紧雇顶轿子把她抬走,别搁这染坊天天害那相思之苦了。”
    这下红儿坐不住了,使劲给她递过眼色。
    倒是邹烨右侧脸颊酒窝一陷,放下酒碗,打起马虎眼来,“快了,下月就娶她过门,不过你红儿姐说了,即便嫁给了我,她也不想离开你们,还是得在这染坊待下去的。”
    “那太好了,我们也不愿红儿姐离开。”五宝举碗咧着嘴,亦是咕隆将一碗酒饮尽。
    “少喝点,你小子呱呱坠地才几年,就喝得跟个老酒鬼似的,将来哪个姑娘肯跟你呢。”谷谷数落起正瞎吃胡喝的五宝,可五宝哪在意,更不懂她说的啥意思,继续又满了一碗。
    “烨哥,你这酒好啊,你哪搞来的?”五宝的心思全在酒上,他为人单纯,和身旁阿呆半斤八两压根不思量其他。
    那阿呆是不会说话的聋哑少年,但他身体健硕人高马大,在染坊里负责扛运布匹等的体力之活。
    这里只邹烨为人很是活络,又会拳脚武功,坊主邹成又是他叔,本来他也在这里帮着做活送货。
    自打两人前回起了冲突,这半年他去前头营里谋了份差事,因处事圆滑,又能展露头角,很快成了一名什长。
    “诶,你们几个都是七嫂我眼里边长大的孩子,这里头只布谷与阿鸢特别让人心疼,真是可惜了。”七嫂犹念起过往,眼看今朝众人齐坐恍然如昨,却是记挂起那两人。
    “我哥那是命好,合该他早早的离开这穷苦世道。”谷谷撂起筷子,却是人间清醒。
    六年前的变故她尚年幼无知,只记得久病在床的母亲没多久也跟着去了,得亏林夫子带她进了村塾里头托七嫂帮忙照顾。
    “我一直觉得阿鸢,她一定活在某个地方,说不定很快就能与我们重聚,近来这直觉越发强烈。”红儿细细语调,她认为阿鸢是尚在人世的,那一天悄无声息的离开一定是自责和逃避。
    “确实,我也认为阿鸢一定会回来。”邹烨双手置于腿上,不免认可点头。
    是夜,染坊前院,月夜晴空,风吹布扬之间,两道黑衣身影潜影纵入,蒙面裹挟势头鬼祟。
    握剑静候在此的邹烨闻风回身,手间甩出一个包裹,其中一人伸手一接,当即扯开一睇,半晌寂静。
    “怎么,怕我私吞,还是怕我私吞。想必两位已得到下游发现浮尸公告勘验之消息了吧。”邹烨注视着对面两人动静,指腹来回摩挲着手中剑柄。
    “阁下,不必挂心,吾等奉命行事,这一回主子却有交代,如若阁下完事妥帖,这一袋物件全然赏赐于你。”那人指下一夹,只收走其中一样藏于衣襟,亦将那包裹慢慢置于身前脚下。
    邹烨暗而窃喜,面上不动声色,只抵掌告手道,“小事一桩,谈何赏赐。能为主子分忧才是我的莫大荣幸。”
    “难得遇见如此乖巧懂事之人,邹兄,望我们有更多进展机缘。”另一人诡笑幽声。
    邹烨持定在旁,亦是等那两人离去片刻之后,再接近那边包裹,提于手里仍是如此沉甸。
    当下打开查看,忖量方才他们拿走的又是哪一件来,“果不其然。”他眉间一黯,“原是…”
    夜深人静时邹烨返回后院推开最里间的红儿那屋子木门,伴随吱呀一声,那头红儿即翻身坐起,但闻来人竖着手指于唇上边嘘起一声。
    黑漆漆猫着个腰身偷偷摸摸的样子,只觉得好笑。待摸到她跟前,一刻抓住她的手腕,扑凑在她颈子边欲下嘴乱啃。
    红儿一掌拍住他那胡渣磕手的嘴脸之上,“做什么你,鬼鬼祟祟怪吓人的。”
    “吓着你了吗?这会脚步轻些,怕惊扰隔壁七嫂她老人家,她不是经常半夜失眠嘛。”邹烨摩拳擦掌小声道,红儿只挂了件兜衣好不清凉的一副胳膊儿,细藕一般,他拿下右边脸上她那只手心儿,牵起小手腕,与她并坐床沿。
    即刻按耐不住蹭过肩来,“我只是过来问问你冷不冷,顺道做完前头之事。”
    红儿羞怯着脸儿,另起一掌拍打在他衣襟之上,他迷眸痴痴一笑,“别害臊,红儿,反正下个月你就是我婆娘了。”顺势将她一按跟着她倒卧于塌,胡乱的扯去自个那身。
    “她们只是说笑的,你到当真了吗?”红儿仰面看着他,双手抚在那胡碴冒尖的消瘦脸颊。
    邹烨指间轻戏她那鼻子儿,“红儿你都那么有诚意,我也不能白占了这便宜,当然是娶你了。”惟是深情一吻落在她额间。
    转天一早,邹烨一日休沐后返营,烈日当空,手下两个弟兄一早等候在营门后头,见他身影迎笑上前,“烨哥,你可回来了。”
    “上方有什么事来?”邹烨递过缰绳,其中一个牵上马匹先行离开,另一个则跟他身边小声细语,“是有那么一件来着。”
    “虎子,别卖关子,有事就说?”邹烨左右一瞧,这营中在他眼里如往常一样。
    虎子眼珠一转,亦是机灵的小声道,“北边有人过境,今晚借宿我们西山营。”
    “那人什么身份?”
    “身份确实特殊,”附他耳边小心翼翼道,“据传是那呈王殿下来着。”
    “那就让人好生伺候着,反正也轮不到哥几个过去。”邹烨觉得无可厚非,没什么稀奇,快步走着。
    “这可不是嘛,但此也是个头等露脸机会不是,届时云麾,宣威两位将军势必亲身接见,哥你难道不过去露个脸。”他一溜小跑到邹烨前头,心急提醒道。
    “你小子倒是机灵,就算它是个机会,可你也知晓,这里头几十个大小武官挡在我身前,你让我一个箭步冲过他们,拉起那呈王的手说,老弟,你还认不认得我?是不是?”邹烨且是摇头,兴叹起上位岂是那么容易。
    “哥,我也不是这个意思!”虎子见他无甚兴趣急是摆手澄清。
    “你的好意哥怎就不明白?”一记拍住在虎子肩头,深谙道,“但咱们不能操之过急!得有一番思量。先不论这个呈王有没有权势,得不得皇帝宠,单看眼下他只是个边镇藩王,这究竟是押解回京还是别的则个,咱一边观望,等会谁要上位留给他先。”
    “哥,你分析的有道理,既然这呈王一没地位二没兵权,那就不管他了。”虎子索性说道。
    邹烨这才颔首,“确实,老弟,先不操那份心。走,等会叫他们来我屋里,哥给你们一些好东西。”
    晌午,营地亦如寻常一般,高大的铁门把关,两队士兵交错巡逻。不多时铁门开启,却是一队人马疾纵而去。
    山崖这头,半山腰坡,不知怎么突然塌方的石块堆砌住这壁山路,眼瞅着截脚在此,马儿焦急踱起缰绳扯动亦是嘶鸣一阵。
    萧泙在马车里定座两个时辰,亦是腰酸腿麻,又是内急不已。
    侍卫窥探周遭尚且安全,杜银月才允许其短暂下得马车,莫心亦寸步不离其左右。
    寒影早先就下了马车,舒展筋骨之余,亦见人搬动清理那塌方落石,纵然耗费了几个时辰,眼见还是收效甚微。
    沈玉修眯眼研判起当下情形,便对杜银月道,“此路难通,不如另行歧路。”
    “沈兄,你指的歧路是哪一条。”
    “退回山下,绕行水路。”
    “你的意思是走那汐河,逆流而上。”
    “杜兄掌控的这一路稳妥飞快,余下一来一去两日的耽搁还可周旋,留此山地露宿,未免夜长梦多。”
    “在下明白沈兄意思。”转身唤一名黑羽卫,“你携密节速往西山营,交代他们准备船只前往山北壁葫芦口于明早前来接应。”
    邹烨没有想到,此趟吃力不讨好的差事还是落在自个头上。
    本想将底下几个忠心弟兄召齐,每人奖励一串梦泽珍珠,然一朝得令,须即刻前往汐河渡口乘船迎接等候在葫芦口的呈王一行。
    山鸦挽翅夕阳催行,邹烨身着盔甲伫于右舷,亦是留意小心着两岸动静,直到前方一架水车映入眼帘。
    红衫女子正于木架上使劲朝他挥手,而他却担心她细细脚踝站于高处如此分心真够不安全,毕竟他此刻分身乏术。
    人呀总是不知深浅,既想软玉温香,又要名利齐收。
    星夜行进,顺水开拔,河中暗流漩涡,疾风较劲。
    以往杀人越货、过路打劫的勾当层出不穷,但此回铁骑甲胄坐镇,船周布挂官字旌旗,坦是风凛威慑。
    无事不赶早,无风无浪按部就班邹烨不对付,然最好黑暗旋风里杀来一片,由他横刀劈波斩浪,骁勇拔萃。
    那陪戎校尉刘戎正趋步巡视,其早就看多了此类年轻人的求胜心思,亦诽笑于腹。邹烨闻声敛目,退开一步肃然告手,“校尉大人。”
    “邹烨是吗,见你方才一副锁眉深虑,你是不是觉察了什么异常之处。”刘戎于他面前平声打量,亦是平易近人不见官威。
    邹烨只垂着眉目很是敬畏道,“末将只是心系呈王安危,这一带不是很太平。”
    “那,真是个恪尽职守的年轻人呢。”关照似的一记抚在他肩处。
    “大人谬赞了,这全属大人指挥的功劳,吾等才能有序行进啊。”邹烨抓着脑袋亦是一脸愚钝的笑道。
    “少学那虚头巴脑的东西,年轻人多务实紧凑一些。”这猝然的忠告提醒,此间机敏的邹烨心领神会。
    他会笑告手道,“多谢大人提点!末将谨记!”
    顺风行船比那预计的时辰早了一些,然刘戎以船只安全为由,先是吩咐船员们里里外外细琐的勘查了一番,再扬帆转舵,须然已逾辰时。
    那几个由黑羽卫全然护送的人,连带马车亦跟着上了船,也不知是何面目,似乎轻装简行,但他们这几个陌生兵卒是接近不了的。
    寒影自跟随萧泙身侧,一路也是有说有笑,加之诸多回忆感慨,似乎故人相逢如此令人惊喜!沈玉修依旧静观其变,一路下来只肯定这凭空而来的女子越发不简单。
    这会儿寒影与萧泙待在这后舱之中,扒在那方舷窗前留意着河岸景色。沈玉修走了过来先行开口,“寒影姑娘到了金岩城之后,有何打算呢?”
    寒意回眸看了眼他,片刻道,“其实我也没什么周密的打算,既然来到了这里,先待个几日,瞧瞧金岩城的风貌,尝尝特色小吃,不过这都得先找份活计来维系。”
    “找什么活计,阿鸢你跟着我好了,对了,你救过本王,那时候说过的赏金还欠着你呢!”萧泙听着却是面上一急。
    “可那不已是时过境迁了吗?当时也没太当回事,没料到你是个王爷,那我当下就更应当恪守而退了。”寒影对着萧泙感慨道。
    “本王说过的话不想再食言,我都打算好了。”萧泙具是神秘一笑。
    对着寒影正声道,“反正阿鸢你,到时候绝对要和本王在一块儿,我坐马车,你同乘。我入皇城,你随行。那到时候更要带我一块游览那金岩城大街小巷的说。”
    “这…”寒影对他任性之言,不知怎的回答。
    “我们小王爷向来重情重义,既然已替你安排妥当了,在下绝不能打击他的良苦用心,不如寒影姑娘按部就班遵从这番心意。”沈玉修一改原本硬朗口风,反劝她留下。
    舱外传来动静,船竟然剧烈晃动,一时天旋地转,难以站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