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鸳鸯于飞
作者:董政   青氓最新章节     
    汴京,东郊,华夏西宫,真阳殿。
    中夜,烛影摇红,大殿之中一片冷落状。
    忽听座上琴声泛泛,声音迟疑,有如梅先落而后闻声。弹琴人素衣白裳廓居东面,手指琴弦进复不息。其之右侧又置案几一座,苦于现坐无人。那琴声奏于初定而响于后尘,后声不闻而前声先至,操曲之人动且无息,静而有声,其势虽淡如水月,入境不可捉摸,却不可谓无情。
    忽琴袖止,未几七弦定,而余音不绝。殿中除那弹琴的白裳人外,另有一劲衣男子坐于南面,但见他剑目削鼻,阔膀直腰,此时搁剑饮酒,更有将门之遗风,只听他朗声赞道:“好啊!真是林风流水,声出天籁,闻者无不消沉!看来有别一月,师哥这操曲攻心的功夫愈是精益啦。”
    白裳男子摇头微笑,抚琴叹息道:“大不如前了。这曲《幽兰》用意清雅,虽短而情长,本来悠远脱俗,到我手上,却因心怀意障,反落入低俗中了。”他容貌秀洁,年龄不过三十,却两鬓铺霜,隐有风霜之态。
    劲衣男子道:“师哥这话倒不中听!什么叫‘意障低俗’?我闻孔丘周游不遇,因作此曲,不过空赋牢骚尔尔,哪比得上师哥取意捭阖,平凡处适添杀伐之声的?”
    白裳男子道:“你这话就不对了。大凡琴曲自创立之初,便有其独特之性情,此与生俱来,非后人意臆所能操控更改,至于背源犯节、数典忘祖之事,更是切忌。谈到这里,我又不得不多说你几句……”
    正要往下训来,劲衣男子道:“知道啦,知道啦!不就是‘法左右之直正,不宜师心自用’嘛?这我时常都在注意,您就放心好了。”将酒杯端在怀中,笑道:“师哥,这阵子您操业辛劳,得让我敬您一杯。”举杯眉上,一口而干。白裳男子微微一笑,亦随之喝了。
    白裳男子道:“叔父身体平安吧?”劲衣男子点点头,道:“所幸只是受了点风寒,煎些药喝便没事了。”白裳男子道:“话虽如此,可叔父叔母都到了多病年纪,身旁也该有人照料。像你这般时常在外的,倘使不虞,岂不追悔莫及?不如将他们接到这里居住。”劲衣男子道:“我又何尝不想这样,只是他们不肯。便是给他们买好屋舍下人,他们也嫌繁琐,不过几日便全给辞了。老人家嘛,总有这首丘归叶的时候,又有什么办法?”白裳男子道:“首丘落叶之事固也,但身为人子,其大莫过于尊亲。这样吧,过了清明,宫里的事你就不必操心了,但回家侍奉高堂,好生尽尽孝道便是。”劲衣男子摇头道:“师哥所说虽然不错,可我襁褓从师,成长于家外,未尝择邻过庭,长幼之情不免有隙。今移居一室,相对无言,只怕求全则毁。”白裳男子道:“你只记晨昏定省,嘘寒问暖便是。”劲衣男子略一思想,道:“好吧,待下月祭拜过师父,我便返乡。”提酒向师兄一敬,二人一齐喝罢。
    愁浆入喉,白裳男子偶显病状,衣袖掩唇喘鸣不已。劲衣男子搁盏皱眉,道:“师哥既是身体不适,这酒也别再喝了。”白裳男子强颜欢笑,道:“不过有感于时宜而已,并不碍事。”执袖复酌一杯,道:“喝酒!”一口抿了。劲衣男子见他面色苍白,惴惴将酒喝了,道:“瞧您这样子,料是这一阵又没注意歇息。我都说几遍了,您精力本就不好,身上的事多少分担出去,却又何苦独自强撑?像您这般事无大小,悉究本末的,迟早得把身子坏了。这样吧,我在这几日,宫中之事暂由我与璧师叔代理,您且养好身子要紧。”白裳男子叹息不言。
    二人互敬一杯。劲衣男子忽道:“对了,如何不见聪儿?”白裳男子道:“他明早还有功课,你又归来得晚,夕食刚过我便打发他睡觉去了。”劲衣男子笑道:“师哥忒也偏心,倒恨不得我和聪儿不要见面。”白裳男子道:“能这样最好,省得那孩子没日夜的跟着你学坏。”
    劲衣男子大笑道:“哈哈,师哥这话可少不了一些醋味!您倒说说,聪儿自跟我来何时受了委屈?难不成他跟你学琴就是应该,跟我学剑便不对了?”白裳男子笑道:“便是如此。”提袖敬了师弟酒,道:“你也知道,聪儿那性子,就该是独自在书房里弹琴学诗,做些文墨事的人。如今你教他剑法,不拟误了他一生。”劲衣男子道:“我不也是为聪儿好?叫他日后遇到歹人也能图个周全。”举杯将杯中酒水饮了。
    白裳男子跟着喝下,道:“你这是无溯之言。聪儿没学剑术,终日在家修身独处,自然没人加害于他;可一旦从武,以他这孤僻的性情出去闯荡,难免寡助多灾,那时再想安身,已然不易。”劲衣男子道:“话虽如此,毕竟聪儿有这个兴趣,况且他这样的材料,浪费了岂不可惜?”白裳男子轻叹一声,道:“是啊,天性有此,我也莫可奈何,只求我二人之后他不要孤独就是了。”劲衣男子笑道:“还什么时候,且谈那么远的事干嘛?”提杯示饮。二人相视一笑,各自喝了。
    一盏初罢,廊上却时断时续的来了一阵脚步声,那步声甚小,犹移地走到门边突然停下,良久不敢进来。公羊慧哈哈大笑,道:“师哥,你调教的好徒弟到啦。”白裳男子摇头莞尔,道:“这孩子越发没规矩了。”提声道:“还不进来?”那人“哦”了一声,低着头讪讪进来,向座上两人欠了欠身,道:“师父,师叔。”却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白裳男子轻哼一声,神色略有不满,道:“不是要你去休息吗?怎么又跑出来了?”那少年道:“睡……睡不着,又听人说慧师叔回来了,于是……于是过来请安。”白裳男子道:“三更半夜的请什么安?快回房去,可别误了明日的作业。”那少年道:“哦……好的……”正要离去,却见师叔摇头向自己示意不必,心头一喜,便凝在当场。
    白裳男子见他不动,秀眉一挺,道:“还不退下?”劲衣男子笑道:“师哥,聪儿也是一片好意,您便不要为难他啦。”说着敬了杯酒。
    白裳男子提杯喝下,想既有师弟帮腔,又念及这十年师徒之情将尽,心里不禁软了,长叹一声,道:“若真是无心睡眠,便在这呆着也是无妨。”满了满杯中酒水,道:“谱本都打到哪了?”那少年初听师父答允,甚是欢喜,此时忽听师父问自己琴艺,又自心急,懦懦道:“嗯……正打到《颐真》。”白裳男子道:“能弹吗?”那少年点点头。
    白裳男子道:“过来弹给我听听。”那少年应是,趋趋地坐在师父旁边将曲子弹了。白裳男子皱眉道:“第一段算是像点样子,后边三段就差了。”那少年喏喏道:“这是减字记的谱,徒儿不是很会。”白裳男子道:“减字谱虽不记音符,但算来也不难,如何动作,就有如何节奏。譬如右手‘历’两三弦时节奏必然稍快,有‘吟猱’指法的音必然稍长,‘掐起’的音大抵在后半拍,‘滚拂’的节奏则相对急促……”他每说一句,白袖便在琴弦上轻轻一落,而弦凝声迟,音色许久未闻,此刻言尽弦歇,零乱音节却连珠而发,殿上殿下响遏行云。
    白裳男子道:“现在懂了吗?”少年点了点头。白裳男子道:“那你把这曲子再弹一遍。”少年应是,专神弹了。白裳男子道:“指法虽进益了不少,但涵养尚浅,终究无味。这曲《颐真》乃唐朝琴师董庭兰隐居山林时所作,主题为‘寡欲养心,静息养真’,你这琴韵分明不对。打谱前没揣摩曲意吗?”少年低头不语。
    白裳男子摇摇头,道:“心不臻境,纵使夜操其曲千余,又岂能晓其声意?限你七日不可动剑,不准触琴,且将曲谱研习清楚,写篇琴论予我看看。”那少年喏喏答应。劲衣男子却道:“师哥说什么话!七天不让练剑,可不是要聪儿命么?这条件我可不答应。”白裳男子正要驳斥,忽见徒儿低头咬牙,神气懊丧,便想起这些年自己言教甚严,不免矫枉过正,念及此节,心头之话再也说不出了。
    劲衣男子见他不出声,知道他已默许,便向那少年招手笑道:“聪儿到师叔这来。”那少年却是不敢。白裳男子道:“去吧。”那少年大喜,赶忙奔到师叔座处。劲衣男子笑道:“这一阵子不见,剑法练的怎么样啦?”那少年急想回答,可想到师父在座,又是不敢。
    劲衣男子道:“说吧,你师父他嘴头硬心儿软,不会怪你的。”那少年道:“已练到第五剑了,正有个问题要来请教师叔。”劲衣男子道:“幻剑五出,可比师叔当年强太多了。”冲师哥笑笑,将酒喝罢,便问:“什么问题?”那少年道:“侄儿前些天第五剑初成,趁兴将剑谱翻了一遍,却在第九篇末尾发现了这样一句话,好是不解。”
    劲衣男子微微一笑,已知晓师侄要说什么了,但还是说道:“将那话念来听听。”那少年道:“那话大体是《鬼谷子》里的原文,说什么‘以阳动者德相生,以阴静者形相成。以阳求阴,即苞以德;以阴结阳,即施以力。阴阳相求,由捭阖也。此天地阴阳之道,为万事之先,是谓圆方之门户’。”
    劲衣男子道:“这话很好理解啊,你若不明白,可以去问你的巫马师伯,他对古文集注可明白得很。”那少年道:“侄儿说的不是这个,而是想不通这话放在剑谱里有什么含义。”劲衣男子道:“或许是前人随手写来,与剑法并不沾边,你也别在意了。”
    那少年道:“侄儿从前也是这般以为,但练过第五剑便不敢苟同了,却觉的这里边的阴阳捭阖之道与剑法大有关联。”劲衣男子道:“什么关联?”那少年道:“师叔以往都说这‘九手幻剑’极尽幽柔,虽其力无穷,但剑剑独立,不能相互贯通,可侄儿看过这话后,突然觉得您这话不对。”看了看师叔,不再说了。
    劲衣男子知他不敢揭己之短,便道:“说吧,师叔倒是哪儿不对了?”那少年道:“那话的意思很是清楚,说的便是取补之术,也就说明这九剑之中确有共鸣,绝不是独立而生,想……想来是师叔弄错了。”
    劲衣男子哈哈一笑,道:“你倒是好灵敏的剑悟。这‘剑纵横’是‘幻剑’中极厉害的杀招,所谓‘名闻于九,不绝在十’,因此又称是第十招幻剑。只因行文隐晦,平凡人不练到其七其八,绝难发觉此剑之所在,却不料你才练到第五剑便察觉了。师叔当年之所以未将他告诉给你,一来不好违背前辈的意思,二来又怕你拾人牙慧,急功速成,反受大害。今天你既然悟出了这个道理,师叔便告诉你也无妨。”将名钢剑拔出,掷给师侄,道:“你便将你所成五剑连续不断的使来,看看效果如何。
    那少年接过宝剑,惊道:“这……这怎么可以,那五剑每每不同,岂能连接得上?”劲衣男子笑道:“一般人不入其门,自然不可;可你既悟出了这个道理,却也不难。”那少年点头应是,便持剑舞了起来,练罢第一剑,刚要同第二剑接悬时,体内真气陡然变换,反逼着自己的手行走起来,自然而然地就与第二剑接上了。那少年“咦”地一声,大是惊喜,连完第三剑,便要接第四剑时,真气一岔,竟没接上。
    劲衣男子笑道:“怎么样?”那少年喜道:“原来可以这样,好是奇怪。”劲衣男子道:“这算来也是‘剑纵横’的皮毛,真正等你练到极致,不光是连,便是将剑招任意分合,也是可行。”那少年大喜,但转念想到三四剑没有连上,道:“侄儿再来试试。”提剑又练了起来,这次他有备在前,剑路走得更是畅快,刚连过第四剑,殿上烛光顿暗,眼看便要接上第五剑了,忽剑风猎猎,却把一面案几给掀翻了。
    白裳男子厉声道:“胡闹!”那少年大吃一惊,连忙停下,见师父怒气未歇,也不敢再留,惶惶地向师父师叔作了礼,就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