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寝成孔安
作者:董政   青氓最新章节     
    一路上只见白骨蔽野,或儿丧父,或母泣子,哀号悲歌,声震林木。
    乐东云心弦紧绷,快马赶回家中一看,家乡父老十去其八,妻儿竟没了踪影。
    乐东云心乱如麻,也顾不得许多,只一一向沿途难民盘问,人群中遇见同村的王阿四,得知疠毒来袭之日,村里慌作一团,妻子已跟着一批人往东北边逃难去了。
    乐东云甚是慌张,回头渡过渝水,对岸却已尸横遍野,成群腐蝇逐臭,嗡嗡乱飞,空气里四处散发着一阵恶腥气味。
    乐东云触目崩心,渐感冲虚伏热,烦渴难耐,几日颠簸,身子消瘦了大截,这日黄昏将至,到得一片林中,不知为何忽心如刀绞。
    此时秋阳初照,林中树影参差,几只乌鸦哇哇乱叫,一同向着旁边丛中飞去。乐东云心绪难宁,复行向左,竟见妻子躺在一棵树下,身上身下盘绕着数十只乌鸦。
    乐东云大叫一声:“滚开!”铁剑一甩,将三只乌鸦钉死在树上,余鸦见了纷纷逃散。
    乐东云悲恸交集,一把扑到妻子跟前将她抱起,却觉肌肤所触,尽是一片冰凉,妻子脸上、手上已然黑斑遍布,竟死去多时了。
    乐东云悲痛欲绝,似整片天空都塌降下来,四周世界顿时黯淡无光,慌乱中只将妻子揽在怀里,泪水扑簌簌的往外流。
    他尽力克制悲伤,四下里叫喊着儿子的名字:“新何,新何,爹爹来了,你快快出来……”连叫数声,均无反应。
    乐东云痛失妻偶,再不想失去亲儿,念及岳父正隐居在附近山麓,想孩子极有可能前去寻救,当即在树下掘个小坑,惨惨将妻子尸身掩埋,便快马向北而去。
    一路飞奔过云霞,看着西边的月儿爬上山头,迤逦转入中天,四周山势正愈发高耸,约摸又驰了三里路程,天光惨淡,一座黑压压的山谷巍然挺立眼前,将这半边月弦挡在山后。
    这山谷甚是狭窄,两侧崖壁笔直升起,相距不过七尺,其间岚雾肆生,甚有寒意,乐东云微微抬头,只见月亮光斜射在崖壁之间,将两侧山壁映得幽白一片,四周之地,便如水银倾泻了一般。
    乐东云借着寒气,不禁打个寒战,将怀中骨肉揣紧,坐下马蹄声碎,将山谷里踏的满是回声。
    乘马深入,行至谷腹,忽寒风骤起,将乐东云人马困在其中。
    骏马一声嘶鸣,人立而起,险些就要将乐东云甩了下来。
    东东云喝道:“好一阵贼风!”强拉缰绳,硬逼爱马停下。
    只这止息功夫,谷中马蹄声由南而北,自西向东,一时全都停了下来。
    乐东云“咦”了一声,只觉这种寂静来的实在突然,细耳倾听,竟连那肆意的风声也闻不到半处。
    便是这死寂之中,谷涧内忽又步音跫然,乐东云隔着岚雾看去,隐约见前方人影浮动,趁着茫茫夜色向这边走来。
    步声轻如鸿羽,便似月光触地一般柔软,然踩在乐东云心头却出奇的疼痛。
    乐东云强敛心神,朗声问道:“前面是哪位朋友?星夜在此,有何赐教?”
    这话礼气十足,问的也颇为直接,然那人却不答话,只是踏着青萍款款行来,夜风游动,将他一贯青色的道袍左右飘拽,身后的月光将他那背负长剑的影子刻在地上,随他的廓然独行在地上越拉越长,离乐东云越来越近。
    这时候,空气里传来乐东云的声音:“原来是你!”语气平谈,不知是喜是忧……
    ※ ※ ※ ※ ※
    八月秋风斜吹洛水,河畔桐叶应风而落,飞入洛阳东城。
    残阳隐入西墙,余晖烂漫,深衣男子独立黄昏中,静静地感受着这份多少显得落寞,却又厚重非凡的秋意。
    这时,远处的长街上行来一辆马车,夕阳之下,马车在街道上拉了条长长的影子。
    忽听车上一人道:“他娘的,那‘落梅居’究竟是什么鬼地方,何以这一街之上不见半个活人?冲老子急了,我自个掏钱在北市坊买块地,保准好上那破庄百倍。”语气粗犷,听声音年龄不下五十。
    又一人道:“这怎么行?老爷临行时吩咐好的,非‘落梅居’不住,禁师哥可不能胡乱坏了规矩。”声道温和,年纪却也过了半百。
    先一人道:“坏规矩怎么了?老子就要坏他规矩,你能怎么着?”
    后一人叹了口气,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就算是老爷虑事不周,可当年我等避难江湖、寄寓四海之时若非蒙他接纳,只怕如今……”
    话没说完,先一人道:“接纳?狗屁接纳!当年要不是无怀奏那厮看不起人,以老子的脾性,又岂甘仰人鼻息,作一付奴颜婢膝之态?我们给他卖了三十年的命,坏事做尽,赚得恶名无数,如今他加官进禄,岂能不嫌弃的?只是虎毒尚不食子,他倒好,将坠月刀一扔,直接与少爷绝了父子之情,接着顺水推船,打发咱来这鸟地方受罪,简直就是胡闹!现在我们的主子是少爷,你若还当他娘的走狗,老子第一个不饶你。”
    后一人垂头叹息,便不再说话,反是坐在最右边的一人大声道:“易姑娘、少爷,归海禁这畜生煽动人员要造反啦。”
    那名作归海禁的人听罢大怒,喝道:“要你他妈的告老子的状。”右脚一踢,便把那人踹下车去。
    那人“哎唷”一声,立马爬上车来,道:“贼厮鸟打人?”扑上去和归海禁打作一团。
    忽然车帷揭开,一名五旬妇人探出头来,道:“你们三个老东西别吵,易姑娘要发脾气了。”
    归海禁二人听罢收手,各自“哼”了一声,待那妇人进去,彼此瞧着别扭,却又动起手来。
    二人打的兴起,马车晃荡不休,不知什么时候,听一声音道:“易姑娘来了,快快住手。”
    归海禁此时右拳即将击中对方脑袋,另一人亦不示弱,马上就要打归海禁一个耳刮,但听到“易姑娘”三字,全身不禁凉了半截,连即起身就坐。
    那“易姑娘”走出马车,道:“乐正苍、归海禁,你们这两个老鬼又在打架……”
    落日之下,依稀可见那“易姑娘”罗绮文秀,身材娇小,竟是一名豆蔻少女,只听她声音清脆响亮,将“闹事”的乐正、归海二人说的喏喏认错。
    乐正苍、归海禁心怒难平,此刻却只好俯首认栽。
    那少女道:“父子之情,本就是一体两分、同气异息,箕裘之隙,白璧微瑕,再也平常不过。纵便老爷、少爷真是失和,也轮不到你们这帮奴才顾影言他。”
    乐正苍连忙表示清白,插口道:“这是归海禁说的,可不关我的事。”
    那少女细眉微颦,道:“要你插嘴?你俩半斤八两,都不是什么好鸟,下次要闹找个没人的地方去,可别在这里丢人。”指指一侧专心驾马的子车诱,道:“没事多学学人家诱伯伯,别整天活不出个人样。”各瞪了二人一眼,方才行入车去。
    乐正苍、归海禁长松口气,怒目忽然转向正在驾马的师弟。
    子车诱感受杀气,忙道:“一不小心受了表扬,两位师哥不会怪我吧?”
    三人一路嘀咕不停,时有强辩,只是殷鉴在前,倒也没再动粗。
    车行辘辘,不一刻天已暗了下来,却听车里一声音道:“停一下车。”正是那位少女所发。
    乐正苍、归海禁正在斗嘴,听毕当即住口。
    那少女行步出来,道:“申时都过了,怎么还没到呢?诱伯伯,你停一下车,待我去问问这一带的人家。”
    沉足下车,晚风惊掠,路上枫红翻滚,那少女眨眨眼睛,环顾四周,暮霭沉沉中隐约见路旁庄府门前站着一位深衣男子。
    那少女笑道:“大哥哥,请问……”声音极甜,然只说了这五个字就闭口不说了。
    深衣男子微笑低头,道:“远来多劳!方某辜受董大人之托,在此恭迎诸位。”语气谦敬,甚于君子。
    众人连日劳顿,此刻一听抵程,无不欢喜,乐正苍拍手大呼,归海禁抱住子车诱大声道:“他妈的,终于到了。”
    深衣男子剑眉微动,笑意却依旧不改,金风萧瑟,庄前梧桐纷纷落叶。
    深衣男子道:“秋深意重,寒舍酒菜尚温,诸位长路跋涉,多有疲惫,还请快快入庄。”
    众人应是,深衣男子久立秋意之中,微笑如前,恍若深爱此地,良久不愿离去。
    秋风暂起,车帷由此吹开,一名华冠丽服的少年手捧刀剑从中出来。
    年少多愁,本无可厚非,但愁目如电,却使此地的主人开始感觉到不快。
    桐叶飘零不止,深衣男子细细回味着那道眼神,微笑道:“诸位请随我来。”轻裳回荡之间,他离开了那块站立了很久的地方,转身朝门内走去……
    而这一切都被千里外的青衣道士清清楚楚的看在眼里,他默然立于璧山之上,细想洛阳城昏深桐落、门庭杳然的每一瞬间,背上的长剑欲悬未悬,便也似在叹息一般。
    秋之风席席而生,从山底一直吹到山头,顺着青衣道士的衣袂带过剑缨,再吹到天末。
    青衣道士回味索然,缓缓下了山头,一路西返,日暮之时,竟来到前日乐东云经过的那处山谷当中。
    这里本很少有人走的。
    如血的残阳,还有这川无边无际的烟草,都能证明历史已将她遗忘,再不复以往的辉煌,取而代之的只能是这无垠的落拓与凄凉。
    数声寒鸦点缀,斜阳西愀,原本空虚的山谷顿时一片殷红,青衣道士悄无声息地经过这片莽莽的野草地,慢慢走到那座天生亭前,痴痴地看着这个得归于天的尖角建筑。
    从来都没有过这种感觉,在杀完人后竟会有种强烈的负罪感,青衣道士怔怔的望着这个攸关于自己生死的地方,应该平静的心灵跌宕无休。
    这六十年的情感对于有上千年履历的他来说足以视如敝屣,可自己却为何会这般介怀呢?
    难道是天运的失衡让过去的使命得以改变,还是给自己的犹豫蒙蔽了心眼,他全然不知道,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心中的剑与主人没变就行。
    然而之于后者,青衣道士却也感觉到了几处迷惘。
    背剑沉浮若萍,青衣道士背光而立,久伫于红晕与迷惘之中,天外的风飘然而至,没落的芳草地一下子泛起层层涟漪,推滥至远方。
    古老的天生亭廓然独居,便也似将千百年来的沧桑看淡,于是游子叹息,故人肠断,就连萧瑟的秋之为气也因之衰减。
    青衣道士只身孤影,喟然俯仰。
    俯仰于泱泱大世,竟无明白自己心境之人,这无非如梅开后百花无颜的不羁与寂寞,亦然是一种遍寻空山不见青苔的穷途之哭。
    他登然一啸,喝退风之绸缪缱绻,却唤回了前尘的所有记忆。
    天生亭如是,青衣长剑亦如是,而所谓的人间却已污浊不堪,青衣道士眉眼虚张,愤世嫉俗的目光正告诉寰宇大地,于他的世界里,从来只有三人,余下之众,但蝼蚁浮尘,尽可否决杀戮。
    这绝非狂妄无稽之谈,而是天命在孤、不容置疑的讣告。
    挟剑饮草木之青霜,青鬓下便露了一道锋芒,青衣道士仰视残阳之落处,青袖的宽阔里忽多出一张画卷。
    画面上,一浑身白甲的年轻男子傲立军中。
    而这份威武无比的豪情,却被陈旧的纸张、隐现稀疏的墨迹以及粗俗的笔法彻底背叛,消失的无影无踪。
    夕阳斜下,向晚的茱荑俯首,似无奈,似臣服,更似沉睡于寂静的荒芜中,不愿直面那尘封了很久很久的梦。
    逾时余晖敛入山后,本来通红的山谷一时黯淡,草木含悲,深谷低沉,就连似是旧人的天生亭也开始沉默,一切的一切,都静止停滞下来,唯有那消逝的风别面吹拂,隐隐带着那青衣道士啜泣不已的哭啼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