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势一疾，就带了凉意。
    战场上，言浮清微弟子，西洲风咒咒师，跟天风大军的随军修行者，时刻在博弈。
    以术法争天象。
    虽说风咒咒师始终占得优势，却因多方力量角逐，结果搞得战场上方，忽而云聚，忽而云散，天隅一角，始终阴沉。
    碧霞村附近，水腥味丝丝入鼻。
    妖族嗅觉灵敏，但因为站在上风口，并未能闻到这股怪味。
    而且处于下风口的虎豹骑，也只当是那帮咒师与南瞻术士彼此之间斗法的手段，故而纵然将周围搞得风云莫测异状迭出，也不会想到这股水腥，会是某种颇为不祥征兆。
    天风军后方，胡疯狗望向陷入妖族包围圈的碧霞村，提鼻子嗅了嗅，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后，才收回视线，将目光落在正步步逼近的婉扬部步军。
    突然间，碧霞村中地势低洼的水井中，忽而冒出一波灰黑色生灵。
    又是鱼人奴兵。
    这帮水族如同与妖族有着生死大仇，在关键时刻掺和加入战局，也使得虎豹骑势在必得的围杀一役，陡然间增加变数。
    小小碧霞村，几处满布青苔的古井口沿，疯狂涌出鱼人。
    很快，被妖族包围的这片碧霞村郊野，立即出现了鱼人大军，这帮来自东胜神洲的水族精怪，不是是何缘故替天风军卖命，先是石峁城一役，仿佛妙手神偷，成功斩获一座牢不可摧的坚城，此刻这些来心智似开未开的奴兵，挤过天风箭队，推搡着天风骑兵的战马，嘎嘎喳喳叫嚣着异洲语言，顷刻铺满原野，朝着婉扬部妖兵迎面杀去。
    但由于鱼人身高不及妖族一半，水族精怪歪歪扭扭一顿冲锋，却被妖族战士盾牌砸倒，硬生生拧断了脖颈。
    气势滔天的水族精怪在田野间终究输在了实力上，在冲锋几次后，很快就没了劲头。
    只是碧霞村中，仍旧源源不绝涌出鱼人。
    后排推挤前排，前排不得不上阵搏杀。
    婉扬部妖族战士组成盾阵，鼓角齐鸣步步为营，鱼人们不得不踩着同类，试图翻过高大盾牌去攻击妖族，也就在此刻，碧霞村口窜出一只身材修长的水族精怪。
    一只娜迦女妖。
    女妖下本身似蛇非蛇，上半身披着甲胄泛出贝母光泽，她手执一柄六尺长的银叉，只是瞥了眼村外的境况，就骂骂咧咧道：“没想到，在反攻首日就派出杀招，得我们来出手。出手也就罢了，还在人家包围圈里，被一步步围攻！”
    接着这女妖咬牙咒骂起天风主将，连说了三次“饭桶”后，从腰间兜囊里头掏出一团水球，托在掌心。
    霎时间，水球开开汩汩往外冒水，仿佛一口泉眼，只是水流出的速度越来越快，很快就如同大江溃坝。
    咸味扑鼻的无尽海水，从娜迦掌中水球迸射喷出。
    “是玉水精魄。”一只鱼人奴兵叫喊着，说了这么一句。
    因为打不过妖族战士的鱼人奴兵开始拼命朝海水聚拢，等到海水如山洪溢出淹没了整个碧霞村，这帮鱼人被海水浸润温养，也立刻止住后退步伐，抖擞精神踩住潮头，面向婉扬部妖兵再次跃跃欲试。
    随着大海水奔涌，碧霞村外的天风军士似乎早有准备，从怀中纷纷掏出一张靛蓝符纸，似乎是清微道门御水符箓，当这些符箓被展开夹在胸前，天风军士们竟也能够脚踩波澜，乘着不断升涌的激浪左右奔跑。
    这一幕幕，都被妖族及言浮军士看在眼里。
    言浮城主将廉守岁和清微弟子们甚至骇然到无法言语，心里头根本不能想明白，是哪一位道门高真，替天风大军倾注了如此多的心血与真气，制作出数千张御水符，天风李轻尘哪里来的这么多清微符箓供给军方？
    半壁原野被大海水灌满后，婉扬部妖族的包围圈不得不散开，除去虎豹骑被大水逼退，已经从南北两侧绕道撤退，其余妖族都面朝着踏浪而来的鱼人奴兵和天风军士。
    妖族主将赫默突然开口说道：“要是搁在从前的西牛贺洲，南瞻天风军皆是鼠辈，只是为了打赢一仗，就能够躲在水妖屁股后头，还不是凭借真本事驾驭水灵，说实话，这样的队伍，是活不久的。下令虎豹骑撤退，步军前锋守住脚下，风咒水咒咒师，还有言浮清微修行者，施咒拦住大水，切勿被潮水冲垮阵型。我不觉得那帮鱼怪，在水里能厮杀的更轻松。”
    军令一出，原本就站在阵前的咒师与清微弟子纷纷出手。
    荒野上飓风依旧，风咒咒师面对近在咫尺的大水，不得不倍加卖力，风卷潮头，迫使来势汹汹的大海水减缓了涌进速度，可水势朝向却始终未能改变。
    因为以那只娜迦女妖为中心，大海水是毫无差别的朝四面八方奔涌溢出。
    西牛贺洲水咒咒师本就稀少，随军参战的更为寥寥，那些水咒修行者勾连水灵真意，试图牵引海水走向，形成一大片空缺，虽说是有所收获，可奈何碧霞村外的海水绵绵不绝，很快又满溢填上了海水空缺。
    而清微弟子们大多是修行过水法符咒，尽己所能阻拦海水来势。
    不过清微符箓以真气为基础，面对眼前这一滩无尽汪洋，清微弟子们很快就因真气耗尽，不得不撒手休息。
    婉扬部步军在阵前的武官们一个个神色复杂，眼睁睁看着鱼人精怪骑乘三尺高的海水浪潮逼近眼前，妖族战士奉命守住原地，也就只能肩并肩竖起长盾，构成一道临时隔水的堤坝。
    然而盾阵铁壁终究满是缝隙。
    尽管风咒咒师轮番上阵，可海水依旧没过了前排妖族战士的膝盖，鱼人奴兵也杀了眼前，一只只灰黑色的水族逆风踏浪撞上盾牌，跟妖族战士短兵相接，潮头瞬间一片殷红。
    随着海水继续肆虐，水位不断升高，阵前妖族已然半截身子泡在了水里。
    这会儿的鱼人精怪也几悉数高过妖族战士，可谓占尽优势，紧随鱼人大军的天风箭队也全部御水而行，只是碍于逆风扑面，箭矢无用武之地，才不得不抽出腰刀伺机近身激战。
    此刻金翅族战士在空中俯视，西面是枪戟如林的妖族大军，东面是潮头鱼人精怪。
    双方交汇的一线之地，大风卷水，激浪滔滔。
    而妖族咒师以风拦水，妖族大军以盾阵层层隔水，无尽水流自然而然流向南北。
    水流势头很快开始包围妖族军阵。
    ※
    碧霞村以北，有一处村庄。
    村中有位身穿补丁裙，头挽骨簪的妇人正在全神贯注逢衣。
    忽而听见外头有人高声呼喊，乱作一团。
    妇人缝衣针一歪，紧接着立即含住手指头。
    妇人懊恼皱着眉头，起身看向窗外，不知哪来的水流漫进了泥胚院墙，水上漂浮着乱七八糟东西，妇人急忙丢下手中物件，扭身推醒了正在榻上午睡的孩子，“裔儿，快些醒醒！”
    孩子揉揉眼，被妇人抓起手腕就冲出了宅院，两人环视村子四周，所有乡邻家都被洪水席卷，不少人携家带口在逃跑，脸上堆满愁容，口中也咒骂着，定是打仗扒了河，不知是谁家干的，反正不是言浮就是天风，没一个好东西，缺德玩意祸害黎民百姓。
    妇人听得心惊肉跳，回神瞧了瞧自家院子，想不出什么补救法子，最后拿了家中所有值钱东西，对孩子说道：“来，裔儿，你也背个包袱，夜里凉，带些衣裳。”
    小孩似乎很不情愿离开，抓起母亲巧手缝纫的衣裳。
    正火急火燎收拾行李的妇人瞟了他一眼，“那件不带！”
    孩子怯生生道：“他们都说，言浮城才是正义之师。他们会来的吧？”
    妇人孩子冷冷说道：“没人会救我们。”
    孩子撅起嘴，脚踩在水里，脸色有些白，“晚一点，兴许他们会过来，还有可能划着船来救咱们了。娘，我想坐船。”
    妇人苦笑道：“别想了，什么正义之师。迟来的正义，就不是正义。”
    妇人顿了一下，似乎有些不解气，继续说道：“真等他们过来，咱娘俩躲在屋顶上的话，兴许就饿死，冻死了。”
    一听见“死”字，孩子就皱了皱眉。
    因为父亲没得早，孩子一直想替母亲分担繁重家务，就时常装作老气横秋的模样，这会儿也一本正经搬来了小木凳，站在上头，伸手要摸取挂在屋里的弓，还有箭囊。
    妇人正最后检视包袱里头的银子，瞥见孩子的举动，急忙喝止，“拿它干什么。”
    小孩朝她眨了眨眼，母亲不知道，弓是一个黑衣大哥哥送的，能射掉天上的太阳！当初他站在院子里，朝西边连射一通，解决了村子里的大麻烦，所有人都谢天谢地，小孩逞强说是自己射的，反而挨了村邻一顿臭骂和讥讽。
    此刻小孩不敢再提射太阳那事，想了个妇人无法拒绝的理由，说道：“带上它，万一路上没吃的，就学爹爹打猎！”
    ※
    天庭，第二十七重山头，连接主峰和其余峰峦处，有座天生石桥，站在这里可以将下方风物尽收眼底。
    不知哪几座山峰水源空流，最后汇聚在第二十四重山中一处平坦地界，成了一道天河，浩浩汤汤经过了那里，河水空灵，云霞明灭，殊为曼妙。
    再抬头望上看，是第三十重山的高大阴影。
    现在吞糖真人张仁要带乌月去的就是那个地方。
    因为这位小道长真的飞不动了，就算在天庭修行得法突飞猛进，也挨不住如此御剑载人远游，真气自然流散极快。
    “你不会是嫌我重吧？”趁着休息功夫，乌月一边四处瞅瞅，一边询问，“我胖吗？”
    张仁耸耸肩，“有点重。不过可能是我修行不到家。”
    乌月刚想说些什么，听见后头这句，点了点头，“是呀，我也知道，所以大家都要努力修行。你要是休息够了，咱么继续赶路？这里风景不错，但我不想逗留太久，我可是请了假来这里修行的！”
    张仁坐在地上，擦了擦额头雾气凝成的水珠，乌月朝他伸出手，协助拉了他一把。
    张仁脸上一副百无聊赖的神色，“修行可枯燥呢，待会儿就直上三十重山，我们师兄弟，都很少到这么高的地方，那儿已经算清净之地了。过了那里，再直上三十二重山。到了三十二就算到头了，因为三十三重山跟三十二重山几乎挨着，有道桥，你溜达走去都可以！”
    乌月若有所思捻捻发梢，“你留下，教我几招剑术好不？”
    张仁毫不犹豫点头，“必须的，不然我吃力载你过来，图个啥，就是要真刀真枪给你亮亮相！不枉我费劲修行一场。长垣镇的时候我就说过，打算教你几招，那时候偷偷摸摸，这回总算光明正大了，这就是天意，天公作美要成全你，你算是碰上高人了知道不，嗯，你很快就会知道的。”
    乌月装模作样地打个呵欠，张仁立刻起身，二人继续御剑而行，抵达第三十二重山中时，已经到了夜幕时分。
    张仁问了乌月今夜还要不要睡觉，之所以这么问，是三十二重山，以及最上头那座，三十三重山，上面都没有人来，自然也没谁搭建草庐，或是修筑屋舍，加上清微弟子在这里修行，全都是夜不倒单整宿打坐，所以压根没有床哦！不过山中灵气逼人，精神头十足的话，不睡也没什么大问题，顶多第二天打坐时，不知不觉喉咙里发出一小会儿鼾声而已！
    等到了第三十二重山，乌月环顾四周，这里是一片古木林，林间有石阶路，似乎在西牛贺洲时，就有生灵凿刻，不过这会儿山中寂静无声，鸟鸣也乏力，似乎就压根没什么活物出没。
    乌月不由得问：“这里好安静啊？”
    张仁点头道：“山中原住民，那帮山精野怪都嫌这里太偏僻，就是太高，纷纷请求我们师兄弟，将他们带下去了。天庭地界嘛，本来就生灵不多，大家凑在一起才热闹。所以这里呀，哼，清净的很呢，若不是为了教你本事，我也懒得到这儿来！”
    乌月“哦”了一声，“的确，要是单独住在这，岂不是要在石头墙上画记号数日子，太闷了。再往上呢?”
    张仁指了指脚下的石头小路，“喏，顺着这些台阶，一路走过去，没有岔路，走上一阵，会有一座石桥，过了桥，就是第三十三重山了。要不，咱们就在这练剑？再往上哦，我有些走不动了。”
    既然小道长开了口，乌月也迫不及待。
    少女摘下背后的布包裹，抽出那柄少颜剑，挑了个平坦空地，站在中央，默默闭上了眼睛，静静听着四周，万籁俱寂，这是一种从来无法想像的生活。
    在天庭极高处，某个寂寥无人的小角落，潜心开始学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