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个满脸尘土，狼狈不堪的南瞻男人而言，恐怕很难想象，为何比自己矮上不少的纤弱女子，力道如此巨大。
    更别提这西洲女子掌中那一槊之威，曾让脚下远古巨鲸阴阳两隔。
    轻尘并未下杀手，仅是揪住男人衣领，将他提起，掂量了两下，试图让他明白，西洲第一女武官，这几个字的分量。
    婉扬却没心思调笑一句，仅是背对轻尘，又将目光落在鲸尾方向。
    毕竟还有一帮南瞻人在远处环伺。
    赫默部几名斥候早已被绑缚起来，全部成了妖质。
    婉扬琢磨着，下一步，是该冲过去三下五除二解决问题，还是拿这狼狈男人，去交换俘虏呢？
    男人在轻尘掌中仿佛鸡崽，他沉默片刻，问道：“你们是什么妖人？”
    显然，从未踏足西洲，没见识过西岭人族的男人，开口之前真是斟酌了会儿，才选用“妖人”一词，而不是“什么人”，或者“什么妖”。
    “是故人呀。”
    当男人听到这句温声嗓音，他突然有些错愕。
    男人也顾不上头晕目眩，顶着轻尘手掌站直身，回顾相望。
    戚灵就立在十步之外。
    不料男人顿时显得神情恍惚，呼吸也有些急促，右手捂住太阳穴，左手指着戚灵，晃了两晃，“戚……戚……戚……”
    后者笑而不语。
    直到男人准确喊出“戚灵”二字。
    戚灵才笑道：“的确，是灵运道长。”
    清微山清耳真人座下关门弟子剑师姜灵运。
    没戴鱼尾冠，未穿清微袍，一身布衣，两袖风尘。
    随着轻尘缓缓落下衣袖，姜灵运也抖落身上尘土。
    姜灵运眼神复归坚韧，手捂脑袋感慨问道：“真的是你？我……我还以为是妖类按捺不住，犯我言浮疆土来了！你怎么在这里？”
    “我领着十几万妖族大军，犯言浮疆土来了。”
    戚灵说完这句话后，自嘲一笑，“若真是那样，恐怕不止言浮城危如累卵，天风和玉堂，都将碰上不小灾厄。”
    姜灵运有些狐疑，脱口而出道：“莫不是妖精变化了戚灵模样？！”
    戚灵也立即回怼道：“道长在玉堂城，将我装在大鼎里头，我几斤几两，你不清楚?”
    戚灵故意停顿一下，“你还唱了一路家乡小曲，路过花仙镇时，打了个喷嚏。若再认不清我，采澐道长会不会依旧拿鞭子抽你。”
    姜灵运眼神一亮，轻声道：“刚才，碰上妖族骑兵，我的心，都跳出嗓子眼了！又打了一架，跟做梦一样。戚灵，我问你，这关上妖族怎么回事？你，又怎么回事？”
    衣袂飘飘的戚灵被问的略显惆怅，甩了甩袍袖，介绍起身后群妖，“喏，西牛贺洲西岭控云城女武官，羽族女将军黎青鸾，东丘妖盟大统领百里亥，固山十卫大统领虢庭钧，斩鲸关守将大妖柳伏骥，另外还有西岭清吟城主赫默将军帐下佐领将官甘桦，司空图，西岭金刚山白羽族战将平赢、沉影，子楚等。你身边那位，是西牛贺洲西岭风皇祠的巡狩师，不爱说话的轻尘，不小心打碎长剑的，是我西岭第一女武官，现如今算是西牛贺洲第一女武官，她芳名婉扬！”
    姜灵运痴痴道：“真的假的？清一色大人物啊，你呢？！”
    婉扬背负长槊，略微欠身行礼，算是对于击碎长剑，略表歉意，“她，是我们西牛贺洲第一女神，上古风灵之君化身，西岭风皇，妖庭女主，统御百万妖族和西洲人族的温柔女子，酒量无敌，风咒第一，我最亲爱的长戚大人。”
    婉扬一气呵成，方才身姿立直。
    姜灵运目光呆滞，陷入沉思。
    我是谁？我在哪？我为什么今天要带人来探查斩鲸关动静？我不是打算伏击几个妖族探马吗？怎么就炸出了个妖庭女主？天风大军围城糟糕情况，都比不上现在，我，过去，是清微道山一剑师，如今，落魄江湖载酒行，我乃姜灵运是也。
    她，却是戚灵。
    姜灵运单手指天，一脸茫然，接连说了五个“好”字，“好呀，也算是没白来，找到故人了！”
    戚灵依旧语气温和，指引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且随我到斩鲸关上，坐下来，定一定心神。”
    ※
    不知怎得，长戚大人赶赴斩鲸关的消息传到了妖将吞骸耳中。
    这位大妖便按捺不住性子，鼓噪起来，调动军卒，大军开拔斩鲸关。
    几名部将深知吞骸脾气，尸山血海摸爬滚打出身，逢战敢为人先，打仗不落人后，自然不敢劝。
    于是西岭的御风渡船，几乎都被吞骸一道将令拽来。
    乌月登上渡船后，碰见一名妖族百夫长。
    后者不仅给乌月单独安排房间，还好吃好喝伺候着。
    那百夫长语气诚恳求道：“你若见了谢将军，一定给帮忙解释解释，咱家将军他就是想见一见长戚大人，才带着俺们东去。”
    百夫长倒是识时务，知道如今长戚大人远在大洲东部，这里能管束得了吞骸的，只剩下大阐长老、赫默跟谢凝云了。
    其中最不好说话的，就是谢凝云。
    可见一见长戚大人，用带上一万精锐虎豹骑么？
    乌月咽了口水，没有搭腔，只是点头如捣蒜道：“好的，好的，该说的我会说，不该说的，我肯定不说。谢将军不问，我干脆就不说，你不让我说的，我也指定不说。”
    百夫长十分满意离去，嘱咐乌月好生休息。
    可就在乌月睡下去没多久，渡船上便乱作一团。
    原来是经过清吟城时，被赫默将军部给拦了下来。
    长戚大人明确说过，让吞骸驻守西岭西境，怎么大军开拔往东跑？
    渡船上的百夫长，面对赫默军部武官质问，支支吾解释不清。
    另几艘渡船上的千夫长，乃至于校尉、佐领、副将都不敢出头解释。
    总不能明着对赫默部将说，吞骸将军要冲出西岭，冲出东丘，冲出斩鲸关，冲冲冲，冲到南瞻当先锋吧？
    虎豹骑，可不虎。
    尤其是赫默将军亲自登船过问后，这波虎豹骑干脆只能弃船，默默原地驻扎。
    得知部下被扣的消息，妖将吞骸自然灰溜溜跑来，忍着赫默劈头盖脸一顿询问，厚着脸皮道：“哥哥，老哥哥，你还不知道兄弟我？抬抬手，让我过去。”
    赫默瞪眼道：“你过去，西岭谁管，西境不要了？”
    吞骸若无其事道：“这不有哥哥坐镇？还有古华、獳青他们，还有大阐长老，金刚山这不就在边上，我这泼皮性子，长老也知道，我若跪地上砰砰磕头去求，长老未必不会不同意，就当是哥哥跟兄弟换防了，放我去东边。”
    赫默冷哼一声，“我这只有五千军马，替你守不来西境。至于换防，行啊，你去斩鲸关，把我那五千小妖叫回来。”
    吞骸拍着胸脯上的胸毛，朗声道：“行啊！”
    赫默点头道：“你自己去，不许带小妖们。”
    吞骸将脑袋摇成拨浪鼓，“不不不，我单独去，还不被一顿臭骂骂回来。哥哥，我得带上些部下，这样去了，生米煮成熟饭，也就那样了，挨一顿揍我也认。”
    赫默跟吞骸相处数十年，知道拗不过，索性将脸一耷拉，快步离去。
    吞骸喜出望外，急忙抽身去吩咐渡船继续起航。
    奈何不到半天功夫，渡船又被拦下。
    这回，拦下乌月那艘渡船的，正是谢凝云部，驻守格虎城西侧的一万妖族步军。
    旗帜森然，威严凛凛。
    吞骸堵心不已。
    甚至一度在想，要是那娘们拔剑了怎么办？不，那娘们一定会拔剑，得先考虑好，怎么躲才要紧。
    最后迫不得已，吞骸只好拉上赫默，试图去求一求剑器女主。
    恰巧又从百夫长嘴里得知，他那艘渡船上头，还藏着个少女乌月，吞骸喜出望外，一拍大腿，“前路坎坷，可能会吃大苦头！可有这个小妞妞在，我就没有性命之忧！”
    ※
    清微弟子姜灵运设擂甜水街，在言浮城内传作一段佳话。
    自从清微祖庭覆灭，玄都遭受重创，清微弟子伤的伤，逃的逃，流落大洲各处。
    言浮城作为清微圣教扎根千年之地，境内大小城镇圣祠林立，香火鼎盛，自然有许多清微弟子逃难到此。
    姜灵运也不例外。
    最初时候，碍于清微道山遭受灭顶之灾，言浮境内纷乱四起，清微门徒大部分选择隐藏身份。
    姜灵运在言浮城主城甜水街摆下剑擂，以武会友，以剑会友，设法寻找同门师兄弟。
    接连打跑几波本地泼皮无赖后，甜水街剑擂声名远播，姜灵运还真就碰上了近百名清微门徒。
    只不过他们都不曾在玄都祖庭修行，属于有正儿八经师承的俗家弟子。
    好在言浮城守备陈忠昔日笃信清微，大战一起，就请姜灵运和一众清微门人帮忙镇守灵宝关。
    灵宝关位于言浮东部，毗邻天风辖境。
    连月来，天风城大军挥师西进，灵宝关属于首当其冲的兵家必争之地。
    但言浮城岳牧认为这些清微弟子门人连制造雷法符箓的本事都没有，难当大事，就打发众人跑去守西境。
    西境百年无战事。
    岳牧便将西境边军精锐抽调回来，结果在灵宝关上，经过鏖战一场，依旧不敌天风箭队。
    如今主力退守言浮东部几处城镇，作困兽之斗。
    所幸言浮地界粮草充足，军马强悍，天风一时也难以攻下，但仍蚕食掉了半壁言浮辖境。
    “这就是过往时局。”
    姜灵运饮了口妖庭鲜茶，对戚灵和一众妖将诉说着前情过往。
    姜灵运深呼吸一口气，笑了笑，笑容如旧日在清微玄都那般耿直，他接着说道：“而守卫西境太牢关的一众清微弟子，自然率先跟西牛贺洲来的妖族朋友们打上了招呼。所幸，一开始我们没有伤及他们性命！”
    在姜灵运的引荐下，十余名清微门人也来到斩鲸关，放下戒心，一齐拜见了戚灵。
    几乎所有人都诧异于，一向是蛮荒凶暴的西牛贺洲，治军竟如此井然有序，还都掌控于一位南瞻妙龄女子之手。
    稀奇，当真稀奇！
    不过戚灵听了言浮城局势，虽然气氛轻松随意，可此刻的心情，一点都不淡然，“灵运道长，那采澐师姐呢？”
    姜灵运神情悲壮，不过很快又龇起牙花，说道：“乱世消息闭塞，玉堂地界的消息完全阻隔。一开始，师姐她就前往玉堂，寻找失散的师兄弟去了。”
    戚灵问道：“那你们有没有约定，何时再见面？”
    姜灵运这才叹了口气，“有啊！我和她约定，狗日的李轻尘，他大军入侵哪里，我们便在哪里的主城相会。一开始，天风大军南下，我就收拾好了包袱，打算赶赴玉堂。后来据说天风军在楚江北岸驻扎了个把月，突然又掉头，扑奔言浮城来了！我想来想去，捋清楚次序，决定还是先留在言浮。”
    戚灵“哦哟”一声，“情势所迫，得师姐来寻你了！”
    姜灵运嘿嘿乐出声来，“她来找我，她得来找我。”
    不过转瞬间，姜灵运将眉毛一挑，说道：“她能找到我的。我知道，言浮岳牧心疼弟兄们，怕清微香火彻底断了，才将我等安排在这大后方。”
    “清微香火，断不了。”戚灵说起这个，不得不提起小道童张仁，李良笈还有在天庭修行的众多清微弟子。
    然后戚灵就想了一个于她而言，颇为重要的人。
    戚灵小心翼翼问道：“那日清微遭难，我阿爷，有位姓戚的老修士你可曾经见过？”
    姜灵运摇了摇头，惘然道：“出事后，太多人消失了。清简……我还是继续喊他师叔吧，我都没见上一面。一切发生的太突然，谁也没想到，道祖传承至今，十几代人，辛辛苦苦创立下千年基业，说没，就没了。”
    戚灵捻起茶盏，抿了一口。
    看来确切真相，得去一趟清微玄都故地，才能探查出结果，不过隐约之间，戚灵想起了一条线。
    玉堂城东海破晓镇，无妄酒肆，楚江王。
    凭借冥力掌控一方百姓魂魄去向。
    似乎曾听说，言浮境内，还有一位秦广王。
    能动摇清微千年基业，绝非区区红月教能够做到，莫非另有其他势力干涉？
    姜灵运脸色淡然许多，问道：“接下去，你们，作何打算？”
    戚灵开门见山解释，“今年整个夏季，几乎没什么雨水，言浮城的粮草，想必撑不了多久。我不会让那位天风城主李轻尘，如愿踏入言浮城池。”
    姜灵运腾一下站起身，戚灵伸手示意他继续安坐竹椅上，并柔声道：“待会儿，我跟你一同回去，你先见一见言浮岳牧，与他说一说，我西牛贺洲，愿意相助。若是他不信，我自然会再出面。”
    姜灵运犹豫了一下，又将在场妖将一一打量过后，问道：“自古妖族不入南瞻。人妖殊途的观念，深入人心，就连我这清微小老道，瞧见在座诸位妖界壮士，心里头都七上八下！我估计，就算言浮岳牧接受，言浮百姓也终日提心吊胆。”
    戚灵点头道：“提心吊胆！是，就怕这样。所以我计划，不入城。”
    姜灵运问道：“不入？”
    戚灵点头，“绕过言浮，直扑天风。”
    姜灵运放下茶盏，思考许久，喟然道：“图个什么？戚灵，我知道你，我相信你。但一定会有人这么问，你图个什么，让妖族替南瞻人赴死，进攻天风？无异乎画了个大饼。”
    戚灵凝视着姜灵运。
    这一刻姜灵运有些紧张。
    他发现戚灵不再是那个在清微山被呼来唤去的玉堂少女。
    恐怕眼前人，是未来南瞻部洲，能与李轻尘分庭抗礼，最有分量的女子，没有之一。
    “我为了弄清楚一些事，包括弄清楚我自己。”
    戚灵说完，心神定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