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恢复平静。
    面对满地碎裂的琉璃晶石，桃娴充满警惕，心底止不住的恐惧，可依旧摆出镇定自若的模样，拂动双袖，和颜悦色道：“我真是搞不清楚，听说你们芹宫成立也没多久，怎的弟子们一个个本事都这般大！我哟可不是为这块许愿石打抱不平，但能否告诉我，结果呢，是否称了你心意，就是说，你还会不会帮我？”
    但是乌月依旧沉浸在惘然的情绪里，嘴里全是连白给也听不懂的言语，“夜里冷，你将小被子给我盖，冻得瑟瑟发抖，说最好学个不怕冷的法术，纵然遇见了那个女人，跟她也学不到这般境界吧，你去了哪里？受气吗？开心吗？……一定要开心呀。”
    白给轻轻咳了声。
    他慢慢又故意闹出稍大动静，同时对桃娴道：“呃，咱们芹宫弟子答应的事，自然算数，也不会赊账，你放心，你这种状况啊，最忌夜长梦多，我懂得。乌月姑娘她……”
    话音刚落，乌月已经回神答道：“从前听寒烟姐姐说起过，清吟城有间医馆，跟长戚大人有缘。你既然善能辨识草木，自然也会采药，那个地方，我觉着挺适合你。”
    桃娴心思急转，“你说的是……风桃桃医馆？”
    白给挑了挑眉毛道：“噢哟， 你知道？风桃桃？我倒是头一回听说，都是桃字辈，乍一听，确实挺适合你。”
    桃娴连忙道：“金刚山万妖集会，十里长跪拜风皇，那事谁不知晓！风桃桃医馆也是经过那件事之后，声名远播。可惜后来拜访的妖族多得踏破门槛，风桃桃如今也与军方合作，只给军中大妖瞧病了。”
    白给点头道：“那算是长戚大人嫡系。”
    桃娴半信半疑道：“真能让我去那儿栖身？”
    乌月起身说道：“你别这么欢喜。纵然去风桃桃医馆，也不知道于你而言，算不算一桩大福缘，不过是躲避拘捕的权宜之计罢了。“
    白给却给紧打圆场道：“你若踏实采药，安分守己，得到风桃桃青睐，难保不会以医馆弟子身份，到军中效力，这不跟妙研使一个路子了么。如果说运气好，风桃桃传授你一丁半点医术，你能独当一面了，到时候跳出来澄清旧事，戴罪立功，前途一片大好。”
    桃娴仔细揣摩白给的话，可这小狼妖行事乖张，总给人感觉，不够正大光明。
    桃娴只好追问乌月道：“如何……如何前往哩？”
    乌月朝着白给无奈道：“这件事……我会秉明公孙先生，若先生同意，我便请几日假，马上动身去找凝云姐姐和寒烟，跟她们求个情，要一封举荐信。”
    白给咯咯一笑，“若先生不同意，姐姐们不答应。又当如何？”
    乌月皱眉道：“……你，你不要这样说，不试一试怎么知晓？”
    乌月还想要说，白给笑嘻嘻打断道：“啊，放心放心，到时候真要行不通，我家人脉广，兴许也能帮上忙。毕竟，这事也算我应承下来的，芹宫弟子嘛，说话算话。”
    ※
    四大巡狩师之一的轻尘，素来给人以沉默寡言的印象，加之轻尘继承了前任风皇祠祭酒的谍报网，终日跟西牛贺洲各处探子打交道，其行径就更显神秘。
    料理完遇龙山与绝枯岭的事后，轻尘返回格虎城，大部分时间都呆在一处从舆图上抹去位置的官邸里头。
    不忙别的，就是阅读纸卷。
    堆叠了三间房屋的档案密卷。
    几名能够进出宅邸的风盟卫正在里头拣选分类，轻尘躲在纸卷堆里头，盘膝而坐，悬浮半空，轻抬手指后，十余份密卷依次在他眼前飘过。
    轻尘眼神不转盯着上头内容，喃喃道：“阳湖镇西二十里，古槐树林中有不知来源恶臭……羔裘镇军管营今年的羊群不长毛……卷耳山中千年前矮人族遗址冒出黑色油脂，可燃……唔。”
    满屋密卷上头的内容，均记载些近日大洲各地发生的古怪事件。
    起因就是追捕青衣人不得，大巫师苏洛和月相又消失踪迹，轻尘这才下了个命令，叫手下搜集各地莫名其妙的奇闻异事，然后再将其筛选分类，一并送到这所宅子里头。
    整座西牛贺洲，每天发生的莫名之事，多如牛毛。
    不过想从中找出有用的线索，也难如登天，轻尘脸上虽然云淡风轻，心里头却颇为焦虑，他痴痴读了两个时辰，直到伴晚时分，猛然探手捏住一份密卷，两腿直蹬踩落于地，咯咯笑了几下。
    一旁正陪着筛选卷宗的风盟卫闻声问：“大人因何发笑呢？”
    轻尘目不转睛道：“这怎么还有份……这份标注南瞻部洲天风城沙兹镇的卷宗，什么时候送来的。”
    那风盟卫略一思索，“这份我印象深刻，前日就送来了。打从格虎城安定后，西岭大军继续东进，咱们的人也顺势绕过斩鲸关，翻山到达南瞻境内。这也是唯一一份从南瞻传回的案卷，因为不涉及本洲事宜，就给分类到乙类那一摞。”
    轻尘随口问道：“咱们还有多少弟兄在那？”
    “大概得有三十余名。”
    轻尘喃喃道：“天风地界东西纵深千里，一头挨着西洲，一头直抵东海，辽阔的很呐。我指的是，在这个什么叫沙兹镇的地方，还有谁在那。”
    “大人，这个……其实这个镇子，沙兹镇，在咱们西岭舆图中并无记载，格虎城案牍库里头的舆图，也都不见记载。大人知道，咱们留在南瞻的弟兄，大部分任务就是绘制舆图，虽然都是人族出身，可与南瞻人族面目迥异，所以为了掩人耳目，大家往往分散开，单独行动。”
    轻尘嗯了一声，点点头，将手中纸本迅速卷起，喃喃道：“我得去趟花神殿。”
    ※
    值守花神殿的卫队，有从固山十卫与妖盟抽调而来，也有西岭军和风盟卫混编，近日统归一名叫作梨端的西岭妖族调遣，而梨端又直接听命于寒烟。
    此时梨端正坐在殿廊外角落，单掌悠然握住一柄海兽葡萄纹古剑，另一只手捏条绢帕，仔细擦拭剑身划痕，力道却如同风蚀坚石般柔慢。
    大殿内，寒烟瞧着他折腾了半个时辰，拉来掠影，哂笑道：“他从前不是使阔刃大刀的主吗？打哪弄来把剑？爱不释手。”
    掠影耸耸肩，反而露出一幅羡慕神色，“长戚大人喜欢长剑，这消息瞒不住。如今这格虎城内嘛，将趁手兵刃弃而不用的，换作长剑的家伙不在少数，梨端这小子，正是此类。梨端在军中时候，我就听说他眼光挑剔，使的家伙事，皆是宝器。现下手中那柄古剑，八成不是捡漏淘来的，估摸着得靡费不少金子。不过梨氏家族富庶，在西岭名列前茅……”
    寒烟伸了个懒腰，瞥了眼挂在大殿内的琵琶幽怜，懒洋洋说道：“行了，别扒人家家底了。长戚大人说过，闲谈莫论人非。”
    掠影连连摇头，“咱这也不算背地里议论别人，陈述事实而已。不过话说回来，大人令你择选殿卫统领人选，你怎么就相中了他？”
    寒烟微微笑着，以声入风，传至掠影耳畔道：“论军功，论资历，梨端什么水平，我肯定心里有数，可你得知道，殿卫统领这职位……这个职位，说破天，也是个花瓶摆设，终日站在大殿门口晒太阳，空耗光阴，真不是那些浴血奋战，闲不住的大妖们能胜任的。而且早先梨家就开诚布公，主动找到我，一见面就直接显露，要为梨端捐个要职，
    我漫天要价说了个数，他们坐地还钱，最后反正充作军饷，长戚大人也是知晓的。”
    掠影打了个激灵道：“啊，那梨家肯定……破费不小。格虎城谁不知道，寒烟大人一旦谈到钱，就特俗气，不认人。”
    寒烟脸色瞬间耷拉了下来，以掌作刀，动作轻柔贴住掠影脖子，“真这么传言？我怎不知。坏我清誉，信不信，我嘎掉你。”
    “坏我清誉”四字出口，寒烟与掠影反倒同时脸一红，接着各自尬笑几下。
    须臾，轻尘飘然而至。
    护卫统领梨端赶忙起身拱手，一人一妖并未寒暄半句，还了个礼，轻尘便匆匆步入花神殿中。
    不过见了寒烟、掠影，轻尘就劈头盖脸质问一句：“掠影！做什么了，坏了人家清誉。”
    掠影倒是没什么反应。
    寒烟情不自禁笑出声来。
    轻尘面无表情继续道：“好花自有千重锦，好女自有千人追。寒烟，怎么就只有一个可怜巴巴的小子追你。”
    年岁不大，尚未婚配的寒烟赶忙嘀咕一声“你怎么也讲冷笑话”后，才转移话题问道：“怎么御风进来了，有急事？大门口的守卫太马虎，完全察觉不到你的动静。”
    轻尘摇头道：“别挑他们毛病了，我好歹也算是风咒大师，半个巫道巨擘吧。当然了，我跑得快，是要给大人送份文书。”
    寒烟一拍脑袋，“你躲在那犄角旮旯里头，我都忘记通知你了。那个名叫柳伏骥的东丘翎师，当初在格虎城前，用一把铁弓，名叫不见弦，跟咱们厮杀的大妖，就是他，来跟大人负荆请罪。他带来的一帮斩鲸关学子们，同大人聊了聊当地风土人情后，长戚大人她就动身东去了，要到斩鲸关上瞧一瞧。”
    轻尘一愣，“你们俩没陪着？”
    掠影无奈道：“有婉扬，黎青鸾，百里亥，虢庭钧，十几名金翅族战士陪着。”
    寒烟更为无奈道：“走的时候，特意叮嘱，叫我俩呆在这大殿里头，亲自盯着这边，说是更稳妥些，毕竟还要防着某些大巫师。”
    轻尘犹豫了一下，“我……我也跟去好了。”
    寒烟指了指他手中纸卷，问道：“里头写的什么？”
    ※
    西岭林苑镇伐檀村。
    芹宫助教先生公孙竺站在一辆推车旁边，听了乌月跟白给的诉说，五指并拢，捻住胡须，思量片刻，老先生思考问题的时候，桃娴寻来钝神草并制成解剂，给裴氏后人服用后，公孙竺也就默认了乌月的举动。
    因为桃娴这个狐妖，乌月才得以与去世的姐姐相见一面。
    另外乌月作出许诺，答应牵线，替狐妖到风桃桃医馆寻个去处，勉强还算是一段善缘。
    做妖要近妖情，做人要近人情，做事情讲道理，……既然如此，也不好苛刻死板再叫裴家去以牙还牙吧。
    冤冤相报何时了，徒增业海大波澜。
    公孙竺最后当着白给、范篌、叶清晓和蔺桔的面说道：“此番前来，是老朽感念故人之谊，不曾想碰上狐妖桃娴作祟。好在乌月和白给他们，顺势而为，既理清了此间因果，又处置了后续麻烦，唉，的确是一番不错的历练，我也没什么能指点的。乌月用意是好的，可若姓裴的孩子，真被狐妖坏了根基，试想一下，就孤零零死在福田坊养济院，怎么办？……说实话，老朽心里有不平。可面对世间事，万般不平，有朝一日加在你们身上，你们又能如何？斩不尽的，杀不完的，都得想其他办法，作出最佳选择。好在，如今风皇大人降临西洲，要带领我们走出困境，从根本上，让这世间天翻地覆。将来若是有机会，你们追随风皇大人左右，一定要用心感应，潜心学习。”
    说到最后，公孙竺面带释然，对乌月说道：“允你几日假！乘渡船去，替狐妖寻那去处吧。”
    ※
    轻尘所携纸卷，是身处南瞻部洲天风境内一名风盟卫探子誊写，上头记载了两件事：
    第一件，原本归属于天风薛延陀镇的一处草海，不知何时，不知因何，化为八百里大沙漠。
    当轻尘赶赴斩鲸关后，刚要打听长戚大人在什么地方，一股风灵真意就遥遥传来。
    轻尘顺着灵气脉络赶过去，最后到达一座雪山下，将文档交给长戚大人，戚灵读了这段，竟叹出口气。
    戚灵若有所思道：“这片大沙漠，是九曜之战遗留，我知道的。”
    关于白酉与九玄宫巫师，以剑气对阳炎之气，大战一场的诸多细节，戚灵并未对轻尘过多吐露。
    因为这场本不该有的战局，落幕时，牵扯进了连戚灵也搞不明白的事。
    谁将巫师们斩杀？白真人？他否认了，尽管没有直截了当说出来，但戚灵确信，真人不会痛下杀手。
    那么答案与秘密仍在南瞻，就在天风辖境西部。
    戚灵见这份手卷上，还记载着：“沙漠中多了一处镇子，如今名为沙兹镇，驻有天风军户上百。”
    这应该就是九曜之战以后的事了。
    大战落幕，留下八百里黄沙。
    天风城派遣大军西进，进入八百里沙漠搜寻，随后留下驻军，形成新的小镇。
    话说回来，若连八百里沙漠都已遭大军染指，那么就意味着，天风城岳牧李轻尘，已掌控整座南瞻部洲的北境。
    也至少已从东、北两面，对言浮城辖境形成合围。
    言浮城的局势应该不容乐观，至少看架势，李轻尘其人颇有野心，既打着玉堂城的主意，又布局西境，那便是打算一统南瞻部洲了？
    此时戚灵站在斩鲸城关以北一处山脉上，面前是一座雪山，名为神女峰。
    身侧有轻尘，婉扬，黎青鸾，固山十卫统领大将百里亥，妖盟统领虢庭钧，大妖柳伏骥，十几名金翅族人，与众多狮鹫在稍远处的空中警戒。
    脚下山坳间，是一片连营。
    旗号归属西岭大妖清吟城主赫默最早挺进斩鲸关的五千虎豹骑精锐。
    站立于这条山脊上，四周环望，皆是群山，南边斩鲸关更是古人将整座山体镂空，凿筑出一座垂直伫立的石城。
    从斩鲸关再向东远眺，是一大片视野开阔的平坦盆地，最后汇拢于一处山谷，而那谷口，便算南瞻部洲。
    人族沃土。
    道门法脉的根基。
    “如今，南瞻如何了？”
    即非询问，也非质疑，戚灵只是在轻声叹息。
    因为之前赫默部和风盟卫，已派出不少精干人选，不走斩鲸关，而是选择翻越崇山峻岭步入南瞻大洲。
    且得知三城一都，玉堂、天风、言浮，清微玄都，其中玉堂已逐渐稳定，天风兵马调动不歇。
    天风骑兵南征，受阻于玉堂境内密林与河沼，转而将重心放在拿下言浮。
    因此言浮边境烽火四起。
    至于清微玄都，就像是从舆图上被抹去，再被迷雾笼罩消失，竟无任何消息。
    面对戚灵的自言自语，妖将虢庭钧仍旧回答道：“如今南瞻举洲动荡，那边的人族，人心惶惶，不必想，定是业海滔滔。”
    戚灵重复道：“业海滔滔。”
    大妖柳伏骥东望群山，片刻突然道：“我驻守此地，深知这西牛贺洲与南瞻部洲接壤的斩鲸关前，已有百年光阴，不曾见到南瞻人族。我妖族，也有百年不曾踏足南瞻！长戚大人，如今之计，是打算要东进吗？”
    东进，肯定不是指孤身前往。
    那则是在问，大军是否东出斩鲸关。
    戚灵没有否认。
    柳伏骥接着问：“对面，是言浮地界。大人是否打算攻下言浮，再取天风和玉堂，平定两座大洲！这可是万世宏业，昔年格虎城历代城主想都不敢想的事。”
    絮絮叨叨。
    不过戚灵没有再默不作声，“不，还是我在西岭大军东征时候那句话，业海使其心境混乱，我便降伏其心，业海使其手中刀兵肆意，我便降服其身。柳将军，嗜杀否？”
    柳伏骥脸色冷了下来，却并无倨傲神色，“若嗜杀好战，当初在格虎城，便朝大人撒手一箭，纵然败走，也早带着关上军卒，卷土重来。”
    戚灵笑容真诚，“如此甚好。”
    “大人什么意思？”柳伏骥问了一句，静待回复。
    “当初我也见识过天风大军，我一想到元狩城，想到他们惨不忍睹的手段，就感到不安。将军不嗜杀，但那些南瞻人嗜杀！我近日，有一点忧心，不知该让谁领兵，面对那些嗜杀之辈。赫默？吞骸？不行。若双方皆是虎狼，相遇之后，血染大地，死伤自然无数。”戚灵压下心中情绪波澜，语气平缓解释着，“若将军不嗜杀，却能止杀，那结局就令我拭目以待了。”
    柳伏骥下意识放低两只前蹄，人首马身的躯体如半跪状，脸色黯然沉默。
    一旁的妖盟统领虢庭钧洞穿柳伏骥心思，问道：“将军是在愧疚？”
    柳伏骥低声道：“败军之将，不堪大用。”
    虢庭钧故作摇头叹息道：“如今西洲一统，你我可不单单皆是替长戚大人效力，乃是替天下众生效力。还管什么大用小用？”
    固山十卫统领百里亥，死死盯着虢庭钧，没想到以往不对付的老伙计，如今学得如此圆滑，会说出这种漂亮话，只得心里感慨一声“老贱人”，随后附和道：“确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