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石龙身姿形态颇为修长，细颈长爪，拥有青灰与赭石之间的折中肤色。
    浑身散发品秩极高的土灵真意。
    戚灵在脑海迅速思量，觉得也不排除某种可能，就是远古土灵之君，寄存藏在一只龙身！
    曾经在赤焰山阴，在一堵古怪石门外，戚灵就碰上过土灵残念，甚至与之签下大地契约，不管是哪种情况，在石龙没有进一步施展威灵之前，戚灵都无法判定，在这被西洲遗弃的绝枯岭辖境内，究竟藏有何等玄秘。
    石龙似乎不喜欢良久沉默，她主动说道：“既然他们坏了规矩，我又何必一味遵循呢，哎哟，实在有趣，长戚大人，他们都喊我龙母，你也可以这么叫我。”
    戚灵倍感疑惑道：“龙母……既然是龙族，为何是这等样貌？”
    石龙顾影自怜起来，小心翼翼看着手爪身躯，一双金色眼眸里，是数不尽的委屈，她不再回答。
    戚灵却略微放心些，“我有一位龙族朋友，平日里是人族相貌，只有心绪不宁时，才会现出本相。她脾气极好，性子极差，这也是我另一个朋友对她的评价，为此，她曾到达遥远的南瞻玉堂地界，可惜，那里也没有安安稳稳的容身地。”
    “龙族，哪里还有容身地。”
    “以往没有，如今未必。”
    “怎么说？”
    “西岭境内，山水迢迢。”
    “长戚大人，别这么夸下海口，你会有很多意外。”石龙居然裂动嘴角，展颜一笑，“你那位朋友，桑姑对吗，我还担心这几年她在南瞻部洲过得十分安生，乐不思蜀忘记返回绝枯岭呢，龙族也讲究个落叶归根，否则被人割掉美味的心肝，到时候，那帮蠢笨巫师，弄巧成拙，祸乱了整座南瞻呢。”
    戚灵警惕问道： “你与桑姑，一定十分相熟。”
    石龙毫不犹豫道： “怎么说呢，按照东丘人族排的辈分，我该是她的堂姐。”
    戚灵顿时愕然，沉默片刻，才说道：“如你所言，我很意外。”
    石龙听见这话，略显得意起来，“是啊，我就喜欢看，你们神明那张难以置信的脸。不过我还真不敢隐瞒，得告诉你，我那糊涂妹子，没有按照你们的约定去九玄宫，其实是被我给拦下了。”
    戚灵沉了沉心神，直截了当说道：“现在看来，你这么做，不论出于什么心思，都没做错。凭龙族肉身体魄，也不可能接近避尘。”
    石龙摇了摇尾部，“你居然这么说，倒让我有些意外，长戚大人，你与传说中的不一样。那么，长戚大人，可曾见到了我那可爱的孩儿。”
    戚灵眼神中透着疑惑。
    石龙突然就有些凝重，“我无法离开绝枯涧，就派孩儿代替桑姑，去往西极之地……去招待你们，怎么，大人没见到他？”
    在说“招待”二字时，石龙明显有些底气不足。
    约莫是觉察到了戚灵视线的一丝飘忽，龙母眼角的石肤微颤。
    视线相对。
    戚灵记得，曾在九玄宫见到一滩琥珀色血，觉得有几分眼熟，若不是桑姑受伤所留，必定是有别的龙族在附近出没。
    起初还担忧是桑姑失去踪迹，后来捡起一幅古怪卷轴，也大概猜出些端倪。
    石龙抬了抬爪，见戚灵迟迟没有答复，不由紧张起来，“大人万里迢迢，从南瞻部洲赶赴西极之地，没能见到桑姑，没能实现心中所愿，是觉得委屈吗？若是有气，可别撒在不懂事的孩子身上。”
    戚灵眼眸一亮，这辈子，最不怕的就是委屈。
    一阵鼓角声从绝枯涧上方传来，随风悠扬，响彻谷底，意味着妖将吞骸已经肃清了战场。
    戚灵抬头望向上方，嘱咐轻尘，将桑姑带到跟前。
    随后戚灵面向石龙，眉眼间风灵四溢，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龙母迟疑片刻，喟然道：“ 长戚大人，实不相瞒，我有些后悔，不该让孩儿去九玄宫。那孩子性子虽然稳重，却终归性子傲慢，若是小觑了大人，冒犯了风皇，还请长戚大人高抬贵手，饶了他。”
    戚灵摇摇头，“我从未见过他，那日所见，只有一滩龙血。”
    龙母眸子一紧，戚灵又接着说道：“还有一幅卷轴。”
    龙母语气茫然道：“什么卷轴？”
    戚灵背负双手，问道：“你为何拦下桑姑，却让孩儿去九玄宫？对于避尘，你好像知道的，挺多。”
    龙母眼眸一呆。
    她扭转身躯，面向石壁。
    思量许久，直到桑姑抵达涧底，龙母仍旧没有答复，更是满面愁容。
    反倒是桑姑一见到戚灵，一扫颓然神色，笑吟吟道：“戚姑娘，你怎么在这里？不曾想，咱俩是在绝枯岭见面了。”
    戚灵微笑道：“我在九玄宫，没寻到桑姑姐姐，只好在整座西牛贺洲找你。”
    桑姑瞧了眼龙母，眉头紧蹙，哼出口气，“那戚姑娘真辛苦了。”
    深涧内，仍是妇人模样的桑姑，开始凑到龙母身侧，只不过石龙身躯庞然，桑姑只能仰起脸，抚了抚石龙肩胛。
    桑姑柔声道：“你看看，让戚姑娘都找上门了，那日若不是你硬要拦着我，说什么要坏事要坏事。”
    龙母高声打断了她的话语道：“你是不是心里头，把亲人都给忘了。就只认那帮咒师！”
    桑姑一时愣道：“戚姑娘代替他们，去接近避尘，你知不知道，看清业海本源，兴许就能平息业海，让那些对龙族心怀觊觎的家伙，停止掉不可理喻的所作所为。龙族一裔，血脉凋零，要比金翅族尤甚，在如今西洲还有几条幸存，谁也不知，若仅凭我们，如何成事？”
    龙母脸上轻蔑神色骤然浮现。
    这让桑姑心中多了一丝迟疑，生怕又冒失说错话。
    戚灵见状，微微一笑，“桑姑姐姐，曾经我也跟你想的一样，不过，如今我认为，接近避尘，平息业海，对于血肉之躯而言，皆是空谈，也没必要这么做了。”
    龙母眼眸中，透着十分的费解问戚灵道：“你真心这么觉得？”
    戚灵来到石壁前，伸手摸了摸，微笑道：“在我戚灵眼中，避尘，无非是一本读不懂的书，再翻第二遍时，兴许会有更多领悟。然而，我却突然觉得这本书，并非开卷有益，也不值得耗尽心血一页页翻阅。风灵之君，读过这本书，却曾在无尽忧思湖中，沉寂万年之久，我又何必，重蹈覆辙？”
    龙母抬爪，指了指戚灵抚摸过的石壁，点头道：“长戚大人，我感受得出来，你如今，并非是万年之前的风灵之君，你的风灵，纯粹，却不完整。”
    戚灵正触及石壁的手掌，忽而抬起，翻腕轻轻一敲，一团涟漪在石壁上荡漾不止，龙母瞬间变色。
    戚灵是感受到石壁的异样。
    风乍起，吹皱一崖壁石。
    戚灵双掌一拂，石壁上涟漪更甚，戚灵指尖缓缓伸入岩石内，从涟漪波动轨迹来看，自己身前，应该是一扇拥有岩壁法相的门。
    跟随指尖，戚灵毫不犹豫迈步进去。
    是一处灵气盎然的所在，却漆黑一片。
    身前身后，相距五十步左右，各有两扇拱形石门，中间却并无门扉，身后所谓的门，取而代之是一团栗色漩涡。
    戚灵明显感受到，从身后门中走入时，漩涡与自身护体风灵的砥砺相击，倘若自身撤去遍体风纱，血肉之躯与之触碰，一定会带来撕裂的疼痛感。
    这扇门，是一道禁制，充盈着土灵气息。
    内部似是隐匿在石壁中的洞穴，然而里头却墨黑一片，仿佛一处虚空境，静若长夜天穹。
    五十步外远处，又见一道拱门，门内逆转黑色漩涡，遥遥相对。
    戚灵朝前迈出一步，脚下仍是漆黑无比。
    此刻龙母也突然从身后漩涡中冲了进来，抬爪痴痴阻拦道：“长戚大人！别过去！别再过去了。”
    戚灵蓦然回首，瞥了一眼她，龙母眼神赤诚。
    戚灵停住脚步，“这里，是什么地方？”
    龙母叹道：“是……入口。”
    戚灵愣了稍许，猜测说道：“夜邙山？”
    龙母来到戚灵身前，挡在黑色漩涡前，没有否认，点了点头。
    “绝枯岭，绝枯涧，夜邙山。”戚灵重复着三处地名，“土灵禁制，你究竟是一位龙族，还是土灵之君遗存于世的皮囊？”
    “不。”戚灵转瞬又否定了自己，“都不是。”
    戚灵隔着龙母，朝黑色漩涡挥袂，一缕风灵荡入其间，眨眼竟被漩涡弹回，甚至割断为两截。
    龙母大惊失色，伸出巨臂挡在那扇漩涡前，瞪大金色眼眸，使劲盯着戚灵的一举一动。
    戚灵神色淡然，并没有得寸进尺再作出其余举动，她心平气和柔声说道：“这里只有我们两位，再无旁人，也不会被听到，对吗？”
    龙母这才开口：“确实如此，大人，这里是一处土灵之君开辟的神境，我……最初也是无意间，来到了这里。”
    戚灵背对着她问道：“你之所以这幅身躯面貌，是为了能够出入石壁上这扇门，我猜的应该对吧？你拦着我，不许接近你身后那扇门，甚至不许接近避尘……”
    戚灵突然转头，“是与夜邙山有关？”
    龙母约莫在躲闪视线，一人一龙，不约而同望向拱门内的黑色漩涡。
    这道门的禁制，与刚进来时穿过的栗色漩涡决然不同。
    龙母有些魂不守舍，凄恻道：“长戚大人，你很聪明。但过于聪明之人，往往容易失足，我好心劝你，不要打这扇门的主意了。”
    “放心！”戚灵背负双手，学着清微水瑶真人蹦蹦跳跳的模样，在黑暗中随意跃了几步，“你也不必乱猜我的心思，风象，倏忽变化，你也猜不准。”
    龙母默然无语。
    一连问过许多问题，都没有答案，戚灵忽而想通了什么，苦笑一下。
    果然，女人，不喜欢问题。
    天底下，龙族也不外如是。
    戚灵继续轻轻跃着，“现在呢，我只是在想，如何帮你找回你的孩子，他叫什么？”
    龙母沉吟不定的面容，立即蒙上三分喜色。
    她张开口，竟迟愣些许，欲言又止。
    戚灵摇头一笑，“你心思很深呀，很像以前的我，什么都憋在心里，无论好的坏的，独自默默承担，像是南瞻部洲人所说的一句古语，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我与我，周旋久。
    龙母心思蔓延开去。
    “我有三个孩子。”
    龙母低下头，黑暗虚空中，有几声淅沥。
    “有两个，已经许多年，不曾见到了。唯一守在身边的孩子，叫天禄，这孩子，性子极倔强，我真不该答应，让他去九玄宫，去……去阻拦你们接近避尘。可是，我害怕，天禄这孩子也害怕，一旦长戚大人发现了避尘的秘密，发现了夜邙山的秘密，那我们娘俩的性命，连同其余两个苦命孩子，这一切，就将永远失去了。”
    骨肉分离，令人唏嘘，可戚灵却突然说道：“吾名长戚，你知道，为什么叫这么名字吗？”
    龙母有些迟愣，“长戚，长久悲伤之意。”
    “一位远古灵君，又为何会悲伤呢？”
    “业海难以平息。”
    “不。”
    戚灵神色黯然，身为风皇，世间所有生灵的悲喜之声，都会沉浸风中，再传入耳中，像是一坛尘封许久的酒，等着去揭开泥封。
    可是酒味总是苦涩不已。
    世人皆知，风皇爱酒，怎知道，那位少女所饮，十之七八多是苦酒。
    “业海，尚且有悲有喜。”戚灵闭上眼眸，“我来此人世间，听尽世间苦，是名长戚。欢喜，与我而言，来之不易。所以，我比你更渴望！见到亲人相聚，膝下言欢。龙母，你若愿意将心事付与酒中，洒于风中，我长戚，便答应将你孩子寻回，绝无虚言。”
    “这……”龙母神色激荡。
    她将眼一闭，继续说道：“最初时，格虎城夺走了我第一个孩子，那时候我仍是虺身，无力追回，不得已北逃避难。后来，该死的金刚山居然夺走了我第二个孩子，他们还威胁将要将我剜去龙肝，再打入绝枯涧，可我，本来就要奔赴那里……”
    戚灵瞧着如今龙母的身形样貌，确实与小乙和桑姑有极大区别，身姿修长，浑脱宛若水蛇，便问道：“虺身，并非是土灵附体造成的某种束缚，对吗？”
    龙母略微闭眼，点头回道：“龙族，生来即是人身，同时又兼具虺龙身，正是那异变时候的模样！虺龙修行五百年，那凶暴模样便能脱换筋骨，性子温顺许多，变得喜好潜水入渊，我族人自命名为，蛟龙。蛟龙，再修行千年，则称为应龙！应龙啊，是我族人修行的至高境界，我潜藏于此，日夜苦挨，等的就是那一天，期盼着能以应龙真身，开辟大岳山峦，走江入海，寻找我的孩儿。可是日子实在需要太久！我等得起，我那孩儿等不起！于是我到了这万丈绝枯涧，是夜邙山，与我签订契约，付与我这幅不生不灭的躯体，让我守护这扇大门，守卫这夜邙山的入口。一旦我选择这么做，所有意图接近夜邙山，接近避尘的人，都将成为我的宿敌，我都应予以阻拦，因为夜邙山与天星避尘，息息相关。而这契约的条件，便是要他们答应，寻回我失散的两位孩儿。”
    戚灵沉吟听着，“且不问夜邙山是什么所在，若是，你违背契约呢？”
    “风皇大人应该见到了山岭上插的那柄长刀。”龙母抬眼望向虚空，“我若违背契约，走出这扇门，回到绝枯涧后，那刀就会……”
    “斩龙。”
    戚灵点了点头，心下明朗，“但是，无人可斩我西洲子民！”
    这位浑身石化的龙族妇人，恐怕将近百余岁，眼角也难以分辨是石缝，还是鱼尾纹，但顺眼角淌下的金色泪珠却满是辛酸，“长戚大人，你是我所知四位灵君中，最为无私的一位，在龙族的故事里，远古那场斩神之战时，就能为了成全他人，而舍弃自身全性之灵。如今，长戚大人就站在我面前，可我，却真不知道怎么办了，我知道我拦不住长戚大人，所以一直再犹豫！可，那可是夜邙山！那是个四大部洲都不曾记载的地方，没有谁能跟他们聊得来，我在他们面前，形如一只蝼蚁……”
    龙母虽然语速越来越快，但戚灵看得出，事情开始慢慢有了转机。
    片刻后，龙母跪倒在跟前。
    戚灵旋即伸出手掌，捂住了她的眼角，最后停留在额头。
    一股粹然风灵逐渐覆盖在龙母眉心，漾出一阵松石色微光。
    戚灵微笑道：“且将心事，洒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