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入夜时分，一个敬事房的小太监因为刷干马桶后忘记放蓬松香灰，被邱美人宫里人严厉责罚，哪知下手太重，一不小心就将人打断气，主管李德全也不敢吱声，来到殿门前想领回尸体，被邱美人贴身宫女一句轻飘飘“扔湖里了！”打发出来。
    李德全叹口气，“这小顺子刚刚入宫，长得眉清目秀，又会恭维人，还说是个好苗子能培养一番，没想到也是个短命鬼！”
    一旁小太监弓着腰扶着他胳膊，“干爹，宫正司那里怎么交代？”
    “就说失足落水呗。”李德全没有一点犹豫，司空见惯一般，“一定要说你亲眼所见，这事不能扯上邱美人，她最近很大方，各宫下人都得给她三分薄面。”
    小太监点头，“邱美人父亲可是咱们大庆第一粮商，邱家钱多得是，苦于没有做官的靠山，这才把女儿送进宫来，孝敬您一些银两也是应该的，不然她一个美人的牌子怎会出现在陛下面前，还不得靠您从中安排吗？”
    李德全眉头微皱，“可是咱们这个陛下现在根本不进后宫！我都几个月没有接到旨意了，难怪邱美人要生气，是咱们没把事情办漂亮，她打死一个小顺子也算出出气了。”
    “这也不是您能控制的，陛下现在忙于求道，根本无心其他，这些后宫美人们只有干巴巴等着，不过干爹……”
    小太监有些犹豫，身子近了几分。
    “说。”李德全不耐烦。
    太监趴到他耳边低语，“太子妃那边传话，只要您肯坚定的站在太子这边，以后大总管的位置一定是您的。”
    李德全眼睛骨碌一转难掩兴奋，十几年了，上头一直有王公公压着，不论自己多么能干，始终不能在陛下那里得势，还要对王公公点头哈腰，就连小的们孝敬的东西也全收在他腰包里，自己忙前忙后只得杯水车薪的赏钱，后宫娘娘们势利得很，对自己非打即骂，对王公公却笑脸相迎，天知道他多想走到哪个位置！
    “哼！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回咱们要先下手为强！”
    小太监也眼睛放光，“紫宸殿和淑妃那里的动静可以送信给那边了吧？”
    “嗯。”李德全尖细低沉一笑，“哼，顺便把王公公之前对南宫贵妃娘娘做的事透露些风声出去。”
    小太监也跟着低笑，“太子若知道生母死前所受折磨，一定会对王公公恨之入骨！”
    李德全点头，“这只是一个种子，现在太子还不敢对陛下身边人做什么，但是以后嘛~”
    “以后太子登基，纵使王公公武功天下第一，也没法活着离开皇宫！”
    “对！”李德全阴恻恻一笑，“我真想不通，他有那般武艺，居然选择进宫做太监，忍受熏腐刀锯之苦三十年！”
    小太监没说话，这个原因大概只有陛下和王公公自己知道了。
    紫宸殿里庆帝又陷入昏迷，灯光昏黄，殿门紧闭，宫女和太监都在外间静候，只有王公公细心的在为床上人擦拭身体。
    “陛下，您真的相信世上有人能长生不老吗？”
    他喃喃问话，并不指望床上紧闭牙关的人回答，苍老温细的声音有种莫名的温柔，与往常战战兢兢的样子相反，他整个人轻松下来，好像床上躺着那位并不是自己主子，而是朝夕相处的另一半。
    多年尽心侍候的结果就是这双手皮肤已经发皱，老得不成样子，前些日子他发现自己已经不能稳稳下针，手总是会不经意颤抖，约莫死期快要到了。
    摆干净帕子，他在自己胳膊里侧试了试温度才又缓缓擦拭起来。
    “奴才是不信的，古往今来，有太多人渴求长生，可是最后都无疾而终，陛下为什么一定要长生呢？ ”
    有些话，王公公不敢说下去，庆帝运气一直很好，比这世上大多数人都幸运，总是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但矛盾的是，这些结果都是用无数个痛苦的过程换来的。
    他理解一个权利之巅的男人有多么渴望永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生杀予夺号令天下，这是多少人的终极梦想。
    然而，长生对王公公这种人来说却没什么意义，这辈子过得很辛苦了，再拖着残缺不堪的身体活它几百年，那和老妖怪没什么区别，只能更加偏激变态。
    心里涌出沉静多年的孤独，他慢慢抚上庆帝苍老的容颜，心事很沉重，“不知还能陪陛下多久，奴才恐怕要走在陛下前头了。”
    移开手，他摩挲自己指头，“当初练那秘籍时就知道，内力靠毒物输送是活不长的，这些年能一直待在陛下身边足够了。”
    床上人就那么静静躺着，宁太医说，曼陀丹食之会使人性致大发，过后易脑内充血，心脉急速，人可能会陷入短暂昏迷，这些时日宫里人都习以为常，莺莺燕燕的后宫女人和孝子贤孙们也渐渐不再跪泣祈福，只在庆帝醒来时心照不宣的来做做样子。
    整个皇宫都弥漫在一种诡异的气氛里，各种道士仙术盛行，各宫卖力演戏，配合皇帝心情，暗地里积极走动，为各自寻个退路，仿佛皇帝随时都会驾崩一样。
    “陛下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吗？那时您穿着一身炫黑大氅，浑身散发出独特的俊秀气质，明明可以视而不见，不过从宫门路过而已，非得折回来管奴才的闲事，把那几个老太监罚到辛者库去，害奴才没有亲手手刃仇人的机会，打死那几个老太监太便宜他们了！”
    王公公是谁？从哪来？
    这些问题好像没人能回答出来，宫里在册名录也无记载，自庆帝登基之日起，这个王公公就一直跟在身边，无亲人家族，也无对食朋友，除了贪财好像没有别的所求。
    可是谁能想到，他竟是前朝刘姓皇子之一。
    王公公陷入遥远的回忆里，若不是跟了母姓，他应该叫刘石。
    母亲是最下等的宫女，因皇帝酒后宠幸得了身孕，害怕被人发觉，苦苦隐瞒七个月，最后肚子实在太大瞒不过，禀告了当时在位的皇后。
    这等丑闻自然不能对外，皇帝因母亲长相丑陋而拒绝承认那夜，不得已，皇后秘密安置了母亲，把她放到最破败的冷宫，若是日后诞下男孩，就许她美人之位，若是个女孩，就任由娘俩自生自灭。
    在那座冰冷破败的房子里，母亲忍痛将孱弱不堪的自己生下来，脐带用碎瓷片割断，无人问津，无人怜悯，母亲失血过多昏死过去，再醒来已是二日后，小小婴儿连啼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差点活活饿死。
    后来，皇后把母亲和我接到她宫里，兑现了诺言，给母亲封了美人，把我养在她名下，说民间有个习俗，若女子不能有孕，需要抱养一个别人的孩子过来生活，最好是个男孩，这叫“引弟”。
    不出所料，第二年皇后就有了身孕，十月怀胎，诞下嫡皇子刘聪，整个皇宫喜气冲天，唯有母亲心事重重。
    半年后，母亲和我迁出储秀宫，又回到了最破败的冷宫，一住就是十七年。
    世上最华贵的皇宫也有最阴暗的地方，母亲为了养活我费心心机，为了几副退烧药委身于太监，受尽折磨和羞辱，为了一口吃食，替宫女绣布钩针，眼睛都熬坏了，终于在我十岁时油尽灯枯，撒手人寰，连张草席都没有。
    那些太监并没有放过一个十岁的孩子，在那间墙上掉灰的房间里，不知留下了多少抓痕，为了方便猥亵，他们拔光了自己乳牙，把尿骚气冲天的地方怼到自己嘴里，还玩坏了下身，致使他成年后都不能正常如厕……
    后来那个名义上的父亲，从未谋面的皇帝驾崩了，太子刘聪继位，他荒淫无道，滥杀无辜，淫人妻女，真不是一个好皇帝，逼得皇长子刘哲造反，双方打得不可开交。
    人人都说皇室血脉高贵，可我想说，若能选择出生，我宁愿做条狗，也不要流着和他们一样卑贱的骨血！他们从不认我是兄弟，我也不觉得他们和我有什么关系，没有人记得在阴暗的冷宫里还有一位皇帝的杂种再偷生！
    我只想偷偷练功，盼望有朝一日可以亲手杀了他们！
    秘籍是一个老太监给的，他折腾得狠了，怕我真死了，狠狠心从他师傅的陵墓里给自己偷了几本书，他不识字，以为是话本而已，却不知其中就有天下第一武功——《葵花宝典》上部。
    起初自己也是不信的，书里的字也只能认个大概，母亲学识有限，能教给自己的东西少之又少。
    也许是上天怜悯，让自己无意中领略到其中奥义，修炼此功，需要心无杂念，自己确实没有别的念想，只想着杀掉所有想杀的人，世间毫无可恋。
    而引刀自宫这步可以省略，因为十岁后，我没能像个正常男儿一样成长，那里总是软趴趴地，湿漉漉地，再也没有生长。
    功起身不热，真气自生，气绕任脉诸穴，汇入丹田，重复无数遍动作，坚持了多少个日夜，自己也记不清了。
    后又通过毒物传送内力，不知吃了多少蛇蝎飞禽，连冷宫里最肮脏的耗子都没有放过，终于习得秘籍基本针法。
    杀第一个人的时候，自己还不知这功法深浅，使出全力，就眼睁睁看见近在咫尺的人瞬间四分五裂，血溅了满身，满院，死人的肠子甩到脚边，心里是从未有过的痛快！
    大笑过后，我有些怔愣，日日夜夜记恨的人居然就这么死去，速度快到那人都没有任何痛苦的反应，不行！
    我要看到他们痛苦的跪在自己脚下！这么容易死去，怎么能偿还那些迫害和屈辱！
    于是，宫里接二连三的发生怪事，老太监和嬷嬷们总是觉得身痛，比一把刀子割在肉里都疼，就连御医都找不出其中症结，很快，这些人就被集中关在冷宫里，痛不欲生的等待死去。
    皇室根本无暇顾及，都准备卷好钱财跟着兵马元帅迁都，实际上就是打不过刘哲要跑了。
    那日傍晚，自己正被几个老东西推搡，冷笑一声，手中刚要出手的银针愣是被一声清脆温和的男声打断。
    “他犯了什么错？”
    容色淡然，英眉修目，清雅有加，是一张我从未见过的脸。
    老太监们当然有说辞，纷纷告状，说我是见不得人的杂种，是宫女秽乱所得，是不祥之物，十分晦气，得了病的宫女太监无一例外都和自己有过接触。
    您缓缓走过来，看着我的眼睛轻声问：“多大了？”
    “十七。”
    您哂然一笑，“面黄肌瘦的跟个小孩一样！真没看出来你快要成年了！”
    原来，您以为我是个孩子，以为这群太监猥琐下流的想要做些什么，这才出来制止。
    以前这种情况也有过，那些善心昙花一现的人最后都会消失，没有人想惹麻烦上身，冷漠旁观是常态，甚至为了合群，那些曾经有过善意的人也会在受尽苦痛的时候找自己撒气。
    “大人您走吧，小的贱命不值得您驻足。”
    “人有贫富之别，位有高低之分，命何来贵贱？你既能存活下来，就有天的道理，这不，遇上我了吗？”
    “您是？”
    “我是南宫宝副将，五斗米教教主，赵特。”
    说不清为什么，自己就那么心甘情愿的做了您的内应，也许是因为，您是自己在人世间遇到的唯一一抹光亮。
    后来刘聪带着皇室逃跑，路上人心惶惶，下手十分容易，皇太后也得了那针扎的病症，疼了整整一路，直到豫州城门口才断气，死状如干尸一般恐怖，我母亲泉下有知，会不会觉得还不够解恨？
    而刘聪的热病被路上撸来的鲁洞之治愈，您说别杀刘聪，还不是时候，所以又让他活了两年。
    两年后，您成了刘聪身边最信赖的人，所有公务奏章都由您打理，各家大族纷纷示好，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而我化身王公公，隐藏在刘聪身边。
    您让我把刘哲写得信放在刘聪几案边，又把禁军全换成了自己人，我就知道，这一日要来了。
    刘聪果不其然起了疑心，无脑的直接让护卫将您捉到铁笼里，放到行宫正中，供世人耻笑。
    我说，杀了吧，您说，不是时候。
    各大家族看到您的惨状后对这个新君彻底失望，纷纷倒向您的阵营，连一向忠心耿耿的南宫宝都为了救您打算闯宫夺人，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南宫宝一回京，您便发动宫变。
    那天您对我说：“王石，咱们要得天下了！”
    天下是您想要的，我，并不在乎。
    后来，您收拾残局，整顿朝纲，励精图治，任贤革新，爱恤民命，民间都说您是位好皇帝，我也这样认为。
    直到南宫贵妃殒命，我才发现自己从未真正懂您，所有表面在乎的人和事，都没有权利重要，为了那个皇位，您可以失去所有。
    我并不怕死，也不怕死在您手里，这么多年，我已习惯陪在您身边，您是唯一一个知道我是谁的人，也是我唯一的爱人。
    当您叫我名字时，才能证明，这世间，我来过。
    “王石……”床上人眼睛缓缓睁开，十分自然的呼出名字。
    “奴才在。”
    “嗯，你在就好。”庆帝放心的合上眼，疲惫的再次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