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大皇子
作者:慕月君   我遇到一个很像你的人最新章节     
    凉风顺着门缝缓缓入殿,让原本就冷清的大殿更加冰冷,王公公起身,命小太监生几个火盆过来。
    王公公心疼道:“圣上,您还是好好休息吧,别再劳心国事了,现在太子长大了,可以独当一面了。”
    庆帝的目光游移在空旷的大殿上,冷汗涔涔。
    头风的病痛时常折磨他,总是能产生错觉,看见过去的那些人,想起过去的那些事。
    最近他时常后悔,若是早早立了太子,是不是就不用死这么多人。
    “王胜,我想骏儿一家了……”
    这位执掌天下三十年的帝王,此刻脆弱得只是一个痛失爱子的父亲。
    王公公没有答话,也知不能答话。
    潮湿阴冷的夜里,整个大明宫暗沉沉地,安静压抑,没有一丝生气。
    骏儿就是被抄家斩杀的大皇子赵骏。
    他是庆帝的第一个孩子。
    庆帝早年家境贫寒,靠着给私塾打杂,学会了认字看书,奈何家中实在落魄,老父瘫痪在床,缺衣少食,就算赵特长得周正,身高七尺,为人有度,乡里还是没有人愿意把女儿嫁给他。
    直到镇上的杀猪匠亲自上门,希望他入赘高家,条件就是不嫌弃他的妹妹是个跛子。
    赘婿在世人眼里是没出息的男人才会做出的选择,但凡有条出路的人都不会让邻里看笑话。
    但是当时适逢大旱,庄稼地里颗粒无收,私塾里的公子们早就随着宗族南迁离开,而家中积蓄都花在了救治母亲身上,最后人钱两空,母亲撒手人寰,父亲瘫痪在床。
    赵特身无分文,自己的老父就要饿死在炕上,除了点头,他别无选择。
    所以,都快三十岁了,他才迎来了人生中第一个孩子,随母姓,名高骏。
    一年之后,关中旱灾闹大,起事作乱的人越来越多,他的老父死于病痛,而非饿死,这是唯一让庆帝觉得对得起父亲的地方。
    只会杀猪的大舅哥带着全家逃难,打算去投奔远亲。
    一路风餐露宿,如丧家之犬被官兵驱赶,为了一碗小米,一伙流民差点要了他全家的性命,更有甚者,想与他们易子相食。
    直到赵特在流民中建立起威望,有愿从者每家可领五斗米入教,他们一家才摆脱饥寒交迫。
    随着父母颠沛流离,营养不良的婴孩从小就落下病根儿,孱弱无力,瘦弱干枯,此后无数名贵药材搬进大明宫,都是一个父亲内心永远弥补不了的亏欠。
    赵特成了大庆开国皇帝,高俊自然不能再姓高,改回父姓,名赵骏。
    他是一个非常上进的皇子,勤勉不缀,通宵达旦的学习,只为了争口气,不让朝中世家嘲笑母族的粗鄙。
    是的,他的母亲高氏目不识丁,贵为一国皇后,却终年不敢走出中宫半步,奢华的牡丹裙下,永远遮掩着她的坡脚。
    对他最多的教诲就是:注意身体,要听你父皇的话。
    他的舅父即使被封为侯爷,还是会被人叫做杀猪匠,为了不给他丢脸,舅父憋屈着,连酒都不敢放开喝,生怕有人以此作梗,惹他酒后失言,提起入赘之事。
    他的妻子是陆国公府出来的嫡女,是陆家二房两江总督陆东严的长女陆浅月,但是有什么用呢?
    陆国公府的老公爷陆明赫,包括他这个老丈人陆东严,父子俩都是四皇子一派。
    大皇子除了自己,谁都靠不上!三十岁的年纪看起来像四十岁的气色,庆帝怜其体弱,还免除他行礼参宴的诸多礼数。
    唯一让这个大皇子展开笑颜的就是自己的儿子,皇长孙:赵一阳。
    孩子机敏可爱,深得圣心,重要的是,身体康健,十岁的年级能舞刀弄枪,能吟诗作赋。
    次次进宫请安,都会被庆帝赏赐一堆宝物,拉上王座与爷爷坐在一处。
    每当这个时候,面目黧黑的大皇子眼里毫不掩饰对权利的欲望。
    他以为,他们总归是一家人。
    他的儿子赵一阳作为大庆第一皇长孙,至性仁孝,强学不忌,理所当然的应该坐拥天下,而不是被自己这个病骨支离的父亲拖累。
    所以,大皇子谋反,不是为了自己。
    都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大庆被人笑话的坡子皇后一死,大皇子不得不加快谋反的步伐,虎贲军覆灭,大皇子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大庆三十年三月,也就是漠北一战的关键时刻,庆帝头风发作。
    严重时,剧烈的疼痛让他脾气变得暴躁,脑子时常不够清醒,朝中大小事务不能搁置,所以四位皇子开始了共同监国。
    大皇子赵骏是已故坡子皇后高氏所出,控京中羽林卫内军,北方边境线的神羽军,庆帝相当于把自己的命交在大儿子手里,坐镇京都。
    二皇子赵朗是工部尚书侍郎柳南春的妹妹淑贵妃柳氏所出,负责修建坛庙,编书等工部事宜。
    三皇子赵章是刑部尚书侍郎王全真之女丽妃王氏所出,领兵部事宜,坐镇武威,负责关外驻守府兵。
    四皇子赵成是已故皇贵妃南宫禾所出。
    大庆三十年元宵节过后,东北越国慕容家叛乱。
    赵成领北府军前去平乱。
    昼夜相拒,劲兵殆尽,当外祖父南宫宝孤立无援的时候,卷入东北泥潭半年的四皇子也是自顾不暇,屡吃败仗。
    虎贲军全军覆没的消息传来,四皇子命北府全军银甲白袍,头束孝带白绸,主动出击,连破数营,越国慕容家大败,侄子慕容垂杀了越王,送上人头请降,朝廷封慕容垂为新越王,管诸事。
    四皇子准备班师回朝,听闻大皇子谋反,已被抄家。
    自己被立为太子。
    四兄弟十几年斗的头破血流,没想到最后因为虎贲军的覆灭,这三十年空悬的太子之位还是到了四皇子的座下。
    流着一半南宫家血液的赵成会成为下一代帝王,“赵与南宫共天下!”不是谶谣,而是事实,只可惜这个南宫,名存实亡。
    而一向乖觉的大皇子为何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恐怕连庆帝都想不明白。
    大庆三十年六月中旬,大皇子府邸。
    榻上的人骨瘦如柴,面目僵如死灰,整个人喘着粗气,声音嘶哑像风中磨过的沙粒,喝下毒酒后,呼吸不畅,仿佛随时都会去见阎王。
    床榻边一位美艳绝伦的妇人攥紧他干枯的手,尽量压抑着自己的哀伤,凄迷的泪眼却止不住泪珠的滚落。
    “浅浅?”大皇子神情恍惚,已处于弥留之际,轻声唤出王妃的名字。
    “我在。”王妃陆浅月回音有点颤抖。
    “这一辈子,我欠你的,下辈子再偿还给你吧。”
    陆浅月扑在他的身上,再也忍不住痛哭起来,泣不成声道:“王爷,别这样说,你我夫妇十几年,早已融为一体,何来亏欠。”
    大皇子微合的双目睁开,有了一瞬柔情,只是像烟花一样昙花一现,又陷入死寂。
    他有气无力道:“当年你天姿国色,才压群芳,与老三青梅竹马,是我设计毁了你的大好姻缘,让你跟着我这个鸠形皓面的死人委屈此生,现在又要陪我下那黄泉,我欠你的还不够多吗?”
    大皇子赵骏永远不会忘记宫宴上惊鸿一面,那时的陆浅月犹如天仙下凡,肌肤莹白似雪,身穿火红色大氅,骏马飞驰,艳丽无双。
    只一眼,便沦陷。
    陆家是百年大家,前朝夏哀帝时便封为宁国公,后赵特建大庆,因其拥立有功,改陆国公府,大学士陆明赫成为议事阁大臣,领太傅一职,庆帝十分器重他。
    作为陆明赫的孙女,陆家二房两江总督陆东严的嫡女,陆浅月成了政治联姻里最大的争夺点。
    如果说大皇子什么时候开始有了夺嫡之心,也许这里是个开始。
    他当着朝臣贵眷的面,跪地求皇上赐婚,庆帝对这个懂事老成的大儿子一向宽容,见他好不容易有个心愿,自是当场下旨,一月内大婚。
    陆浅月知道自己会成为王妃,只是没想到会是大皇子的王妃。
    纵使再不情愿,圣意难违。
    大婚那日,没有传说中的甜蜜温存,当大皇子看到陆浅月脸上的泪水时,就明白自己毁了这个美丽女子原本安稳的人生。
    十年之期,未能给她一个至尊之位。
    陆浅月不是个没有心的女人,这么多年的温情呵护看在眼里,心中早已被融化。
    “不!王爷,此生浅浅无怨,你将我放在心上,视阳儿若珍宝,得夫如此,此生足矣!”,
    “阳儿?此时应该送出京城了吧?”大皇子摸着陆浅月的头,轻柔道。
    陆浅月正起身,眼里满是担忧,嘴上宽慰道:“你放心,我堂弟陆允之是个做事周全的人,定能将阳儿保全下来,至于他日后成为平民百姓还是书生秀才皆是他自己的命了,只求他安稳一生,做个平常公子,远离这京城的是是非非。”
    大皇子不甘心又能怎样,自己已是将死之人,只是可惜皇长孙赵一阳,投生在自己门下。
    其实从记事起,大皇子就明白,尽管自己是庆帝的第一个孩子,尽管庆帝没有抛弃糟糠之妻,还将他的母亲立为皇后,尽管他勤勉刻苦,依旧改变不了骨血的卑贱。
    做帝王的孩子本就是世间最残忍的事情,若是没有母族的支持,基本和权力无缘,更何况自己身体孱弱,嫡子,长子,又能如何?
    庆帝一开始就将他排除在接位人选之外,可是,你越靠近权力的中心,你的欲望就越会被勾起。
    大皇子的孩子诞生了,是个健康的男婴,取名赵一阳。
    作为一个父亲,他想把这世间所有的美好都捧在孩子面前,任由他挑选。
    即使赵一阳不说,他仍旧从这个十岁孩子的身上,感受到自己当年如出一辙的委屈。
    是的,皇长孙能如何?空有帝王之相又能如何?
    因为他这个无能病弱的父亲,他也早早被驱离出权力的游戏。
    若说这世间最大的不甘心,大约就是你想要的东西,差一点就能拥有。
    “浅浅,是我无能,今朝败落,连累了你们母子,只差一点,就成了~”
    漠北之战关键时刻,虎贲军深陷战局,四皇子离京平东北越国之乱,三皇子外调出京,父皇病痛难忍。
    作为最信任的儿子,领京中羽林卫内军,外控北方边境线上的神羽军,此时若不争天下,更待何时!
    于是他命神羽军按兵不动,想借此战消耗掉四皇子外祖家势力,就算自己篡位后,四皇子想带兵征讨,也只有北府军的军权,但若是虎贲军漠北一战胜了,南宫宝定会帮助自己的外孙四皇子,两军呈东西合围,就算他有神羽军十万,羽林卫三万,还是没有绝对的胜算!
    所以,白日里,他丢掉了良心,丢掉了作为一个帝国皇子的典范,丢掉了从小孝顺恭俭的品格,化身一个野心家,走进了父皇的正殿。
    庆帝脸上的震惊和痛惜让这个花甲之年的老人一下子颓在了卧榻上,看着一向乖顺的大儿子腰悬佩剑站在面前勃然大怒道:“骏儿!你可知自己此刻在做什么?”
    大皇子双膝跪地,酸楚道:“请父皇退位!立我为帝!”
    庆帝挣扎着坐起,将手边的瓷枕砸了过去,大皇子躲都没有躲一下,任由瓷枕砸在身上,瘦弱的身体向后趔趄,强撑着才没有倒下。
    “父皇,你年岁已高,不易过于操劳,尽享天伦之乐不好吗?您总说没有时间潜心修行,现在可以安心练道,趁此机会早立新君,也是为了大庆的江山社稷!”
    “哼!”庆帝不屑道:“新君?骏儿,你这个样子能做几天的皇帝?!我梦里常常出现儿子逼老子退位,只是任你几个弟弟轮流来杀我,都不会想到如今干成这事的人是你!”
    “为什么不能是我!”大皇子猛地抬头,眼中的悲愤化作一团怒火。
    庆帝愕然。
    大皇子愤而起身,控诉道:“是!我命不久矣,但是我的儿子会成为新的明君!您作为一个帝王,创立了一个昌裕威宏的国家,但是作为一个丈夫,您是如何对待自己的结发妻子的?”
    庆帝问心无愧道:“我以为我已经让她得到了身为女子的最大荣光!”
    赵骏冷笑道:“是吗?让一个女人如同摆设一样作为自己的皇后?”
    庆帝躲开他的视线道:“那是她作为一国之母的责任!为大庆国运祈福,为后宫安明坐镇。”
    赵骏为自己的母亲不值,“所以一个女人就该用三十年的时间去忍受孤独和冷漠?她大字不识一个,您叫她去礼佛念经!除了宫中必须的礼仪出行,她可曾迈出过中宫半步?而您是否真的关心过她半句?您知道她爱吃什么吗?您知道她最怕什么吗?您知道她有多爱你吗?”
    一个男人在最无能为力的时候娶了自己并不心爱的女子,等到他有了选择的权利,没有舍弃掉那个女子就被认为是最大的恩赐。所以庆帝不觉得自己有愧!
    赵特一通发泄后发现庆帝毫无在乎,质问道:“我母后,真的是病死的吗?”
    此时庆帝才有所动容,垂下眼眸不悦道:“人都死了,不重要了!”
    赵特握着剑的手在发抖,“人不重要,那什么是重要的??她就是您手里的一个木偶,没用了,就活该遭到丢弃吗?”
    “什么是重要的?这天下重要!这苍生重要!这大庆前程弘运重要!”庆帝也激动的站了起来,苍老的手在大袖里抬起,指着上天!
    “父皇将这些假话挂在嘴边三十多年,是不是说的多了,真的以为自己勤政爱民,神选天龙?”
    “放肆!!!”庆帝气急,他的大儿子从未如此出言顶撞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