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哈德里安三世大道走过一阵。
    阳光的清新祛除了他们身上的潮气，那些残留在雨水中湿漉漉的低气压也在艳阳与青草的气息间慢慢甩在了身后，远行的石板路上不再印着水渍留下的脚印，那些满怀冒险热情的内心也不再被早乏拖累。
    楚楠和塞莉希从头到尾都没做什么准备，自然也考虑不到什么备案，只是跟在克罗格先生沉静稳重的背后，看着他时不时就低头瞧瞧笔记本上昨日问询的记述，再用可以擦掉的魔力笔在那本《灰城的城市规划》地图上写写画画几圈。
    是在分析位置吧？
    楚楠伸着脑袋瞥了几眼。
    这么一看，这些遭遇那蜂熊的位置倒是真的已经离灰城很近很近了呢。
    “注意到了吗？”克罗格发现了楚楠的偷看，主动把地图与笔记亮给这菜鸟冒险者检查。
    无剑者指着书本扉页地图上那些用魔力笔标注起来的小圈圈和小星星——嚯，这家伙还挺有童心的。
    克罗格当然猜不到楚楠心里这些乱七八糟的，只是指着自己留下的记录：“最早遭遇的地点是在最远的地方，但是第二次遭遇的位置就已经很靠近灰城了，基本是一般冒险者会选择的跳犬狩猎点，而第三个遭遇点又突然远离了灰城附近的区域。”
    “确定是同一头蜂熊吗？”楚楠突然问。
    “这个问题我也想到了。”克罗格没有在意楚楠的插话，他翻过自己的笔记，用指缝夹起，相互比对着两页的内容，上面不仅有克罗格先生快速留下的笔迹，在空余的位置甚至还留下了几幅精细的速写插图。
    你也太全能了吧，克罗格先生！
    楚楠有点吃惊地看着那几幅插图——在穿越前，出于爱好与兴趣，他也学习过一段时间的绘画技巧，虽然没有了解得太深入，但也出于装逼和能参加上群友们的高端对话的目的而翻阅了几本书籍去专门学习。
    克罗格先生的绘画有一种精细而混乱的味道，他在抓住物体基本形态和细节排列方面有着精准的把握，但是排线这一点就做得比较粗糙。
    作为一个同样不太深入了解的二把手，楚楠能看出克罗格的绘画手艺基本上是练习多于学习，有着许多初学者时期留下的坏习惯，只是在经年累月的不断练习中使那些不足的地方颇生出些很有自己风格的特点。
    “画的真好啊。”塞莉希也凑过来瞧了两眼，她搓着下巴欣赏着克罗格先生的笔迹，发出啧啧称奇的赞叹。
    似乎是察觉到楚楠的视线带着明显的打量与观察，克罗格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速写，又看看楚楠的眼神，有些惊奇地挑挑眉：“你懂画吗？”
    塞莉希愣了一下。
    “诶？”楚楠也愣了一下，和女神官对视了一眼，才意识到无剑者是在向自己发起对话，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稍微会一点，只是没有克罗格先生画得这样好。”
    这是事实，就算在相关的理论知识上他可能比这位老练冒险者更加熟练，但是理论与口述可没有办法缩短许多年练习留下的差距，绘画总归还是需要训练的，艺术的感官也是需要不断培养的，这期间肌肉与大脑累积的经验便是欣赏与嘲讽之间的门槛。
    虽然楚楠也只是看到漂亮的画会惊呼一声‘牛逼’的俗人，他所理解的艺术也大多只是能让他鼓鼓掌，惊呼一声‘牛逼’的层次。
    “根据他们的描述，这头蜂熊的体型与特征没有太大差距。”克罗格没有继续深究绘画这个问题，这个不知道还藏了多少过去，还隐瞒了多少技能的老练冒险者只是飞快地略过了刚刚的部分，指指自己在不同冒险者描述中绘制的速写。
    “他们都是富有经验的冒险团队，有些人在七八年前就已经来到了灰城，以他们的经验不会连一头蜂熊都不认识，我也先后拿着速写向他们提问，并且进行了比对，得到的答案都是肯定与相近的。”
    似乎是因为遇到了同好？也许是绘画真的是让他很开心的一件事，克罗格的语气稍微轻快了一些，他看着楚楠与塞莉希认真的表情，继续指指自己的笔记，又空出一只手指指书本扉页上的地图。
    “那头蜂熊遭遇的地点基本可以确定还在灰城附近，应该就在这片区域。”他的指尖落在结论的圆点上，轻轻标了一片小圈。
    ——克罗格先生……这是昨天一晚上就把这么多资料一齐整理完毕了吗？
    楚楠惊得一时间说不出话，那些牛逼牛逼的称赞现在堆在他的心头，偏偏真的面对这么一位专业的大师，连那最接地气的两个字也显得褪色起来，菜鸟冒险者尴尬地搓搓头，意识从无剑者刚刚的讲课中飘开，开始绞尽脑汁地思考起该如何称赞克罗格先生的努力。
    “不得了……这是昨天就得出的结论吗？”塞莉希也收回了之前轻飘飘的白烂态度，她看看克罗格的笔记，又看看克罗格那张平静的面庞，摇摇头：“您真是一位大师。”
    “……”坏！刚想出来的词就被她抢先了！楚楠找不到想说的，只能附和着快速点头。
    “抬举了。”克罗格摆摆手，他收起笔记“这些分析说到底也不过是理论得出的思考结果，灰城这次发布任务前提的情报收集期还是太短暂了，这其中最早遭遇到那蜂熊的冒险者小队也不过是在三天之前。”
    “那时候跳犬狩猎季才刚刚开始啊。”楚楠一愣。
    “也就是说可观测样本太少，接下来那家伙还有可能到其他地方闲逛的意思呢。”塞莉希补充说。
    “就是这样。”克罗格指指平整大道旁侧。
    那是连绵至视野尽头的树海，风弧中，远方的树野林冠如海潮般扑卷往复，迎光面千万万枚抖动的明亮叶片闪烁着扑灭幽林中底栖的黑暗，那是帝国建立之前便深埋的神秘，直到七千年后的现在，仍然有不知道多少秘密深埋其中……
    但其中大部分遗迹啊地牢啊什么的肯定都被冒险者们逛过了，甚至在冒险者们来到之前，不知道多少个军团多少位皇帝就已经毛过了其中的许多历史残骸，至于那时候留下的多少事故与探查纪录肯定在官方也差不多应该都有纪录。
    这些流露出来的民间传说也基本都成了骗小屁孩和新手冒险者们的恐怖故事。
    楚楠先生就被吓到过。
    不过现在想来，在这个剑与魔法，有神明有龙的世界，其实发生什么灵异事件啊说明不了的事情啊什么的倒也挺合理，反正不管什么都可以丢给怪物啊，这世界原生的恶神啊之类整出的新活来解释。
    反正灰城这边每年都能发现一两种新的怪物，基本也都是远方丰茂沙漠里古神们新捏出的玩具罢了。
    这么一想，这世界倒是永远也不用担心物种多样性的问题。
    毕竟有神嘛，什么种类不够了都可以新造。
    真方便啊。
    塞莉希撇撇楚楠的表情，就知道这个家伙又开始胡思乱想走神了，踢踢菜鸟冒险者的小腿：“你在听吗？”
    “喔，抱歉。”楚楠摸摸头，看着女神官无奈的表情，不好意思地看向克罗格先生：“你们说到哪儿了？”
    “虽然理论上基本已经能够确认那头蜂熊的活动区域了，但是具体上能不能遇到还是要打问号的，总的来说，还是要靠自己慢慢去探索检查。”克罗格笑了笑，他看起来没有在意楚楠的走神，这位老练的冒险者只是指指树林。
    “我们从这出发吧？”
    楚楠与塞莉希点点头。
    在这位经验更加丰富的老练冒险者面前，他们两人对于线索的收集与处理的差距一下子就显现了出来。
    虽然在理解与探索方面，伶俐的两人都有着各自的优点，但那些可以用小聪明掩盖的部分还是无法与日积月累实打实的岁月所抗衡，到底是走过的路与吃过的盐的区别啊。
    这或许便是智慧的差距吧。
    楚楠在心中对于克罗格先生的称赞与评价进一步提高了。
    在见过半精灵与那大魔之间的厮杀后，他一度觉得这两个家伙的水平可能比克罗格先生还要强，但是现在认识到无剑者的经验水平之后，他对自己短促得下的虚浮结论又开始动摇了。
    克罗格先生和那个半精灵到底谁更强呢？
    ——嗯？
    等一下。
    楚楠皱皱眉头。
    记得昨天，和克罗格昨天提到塞莉希是萨利安派的圣职者之后，克罗格先生也说到了自己和萨利安派之间的孽缘了吧，还说那时候——他曾经是有个属于自己的小队的？
    能够一下子制造出地震规模的法术爆炸，虽然不知道是魔法，但能够施展那样水准的术式，想必那个自爆的萨利安派圣职者应该也是个等级很高的老手了，考虑到克罗格先生显而易见地也是很早便成为了高级职业者，提到那故事时眼中流出的岁月的味道。
    应该也已经是很多年前的故事了。
    那时的他还在南方？
    楚楠眨眨眼。
    对了……克罗格先生现在多少岁了？
    漫心的步伐越过沙沙的草叶，茂密的树叶切分开散松的阳光，细碎的光斑在三人身上跳跃、滑落，他们沉默着一步步向着树林深处径直走去。
    “……”楚楠看着克罗格的背影，没有直接出口询问。
    直球追问别人的过去总是不礼貌的，更何况没有直接说，就更加说明了对方的暂时还没有告知的打算，就算最后演变成了‘你也没问啊’之类的搞笑剧情，也总比自己这边主动发问，结果惹得别人不开心要礼貌许多。
    楚楠摘掉落在自己散乱发梢上的碎叶，看着一旁静静盯着自己看的塞莉希。
    “……你看什么？”楚楠小声问。
    “你在想什么？”塞莉希回问。
    “不要用疑问回应疑问。”楚楠比了个wink☆。
    塞莉希翻了个白眼。
    “……”克罗格走在最前面，默默听着两个笨蛋之间的互动，没有回应。
    他们就这样一路走入林丛的幽深，看着四周的光线越来越黯淡，看着头顶树叶的缝隙间阳光与明亮的蓝天如长蛇般游动，破散，四周细密的光网已如炫目的星点般散落在墨绿色的深暗叶穹巨幕。
    楚楠和与塞莉希都情不自禁地保持了平静，菜鸟冒险者是第一次真的通过双腿走到这么深的地方，往常为了狩猎跳犬最多也只是瞅见个沙沙乱动的灌木丛凑过去开索敌而已，瞧瞧女神官，她似乎也没有这样的远行经历。
    【索敌】
    楚楠对自己说。
    那张熟悉的小地图构建起四周的敌友关系，一片空旷的世界，两粒温和的蓝点。
    一粒是塞莉希，一粒是克罗格先生。
    他探知中的世界与四面周遭的环境相同，只是饱含着静谧与安宁而已，却带着一股让人心悸的不安，楚楠不知道这是不是代表了他真被什么玩意儿监视着……
    瞥了眼身后的塞莉希，反正不会是这家伙就是了。
    也有可能只是他在自己吓自己。
    “好安静啊。”他下意识地说。
    “是啊，连跳犬都见不到。”塞莉希平淡地接过话头，她顺手揪下路边的一缕野草，剥开叶片，露出里面白色的细杆小芯，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起来。
    瞧见楚楠的视线，女神官又揪了一根儿：“你要吗？”
    “不要。”楚楠有点嫌弃又有点好奇：“那是什么，能吃吗？”
    “谷哨草，一种无毒的可食用野草。”塞莉希叼着野草一边嘬着白色的部分一边说，她剥开手里的那颗，把剥好的白芯塞到楚楠手里：“是甜的，不骗你，味道挺不错。”
    “……”楚楠怀疑地看了看她，最终还是没抵住她的坚持，叹了口气，把那颗草芯放进了嘴巴里——
    和塞莉希说的一样，是甜的，带着一股很清澈的自然味道，虽然和嚼别的野草感觉也没有什么差别，但这白芯倒真带着点绵绵的口感，可惜只有一点点，要是能采一大把塞进嘴里，感觉应该也还蛮爽的。
    “这种野草等到冬天，它最顶端被包裹在叶片里的白色小芯会长成一个果穗。”塞莉希比划了一下，大约是两根手指的大小：“含糖量很高，但是因为太甜了，而且又是生长在这样的地方，所以首先会被怪物们盯上，冬天的怪物又都很危险，所以没什么人会来采摘。”
    “是这样啊。”楚楠点点头。
    “但是帝国内也有大范围种植这种植物酿酒与制糖的地方，只是不在灰城。”塞莉希补充说。
    楚楠没回话，只是点点头。
    他们默默跟着克罗格先生的背影，漫步在这幽深的林木间，听着四面寂静的风草声，回过头，来时的阳光已经被闭塞的树木遮蔽，他们像是走进了什么悲调的黑暗童话里，也许在前面会发现一座糖果屋？
    “好安静啊。”这下轮到塞莉希轻声说了。
    索敌的视界中已经只有他们在缓缓移动，楚楠眨眨眼，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看来，我们应该没找错。”他突然说。
    克罗格听到他的话，回过视线，肯定地点点头：“我们已经快要找到它了。”
    无剑者的声音压得很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