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少卿
作者:行远子   月汨影最新章节     
    “大人,小人冤枉呢!”
    “民妇,有冤啊!”
    “苍天又何在!”
    不乏声泪俱下,扑腾跪地拍腿哭喊者。一清早便又有人跪在那威武正义的台阶边上喊冤叫屈。
    正门口高悬的黑色匾额上金漆震慑的大理寺三字屹然巍峨。
    这些人当是冲散了又聚集在此,就同古刹名寺那山门之前从不缺顶礼膜拜者。
    年轻的青服官员眉间若有所思,目光清澈如镜又有些许迷惑的面对此番景象。
    寺吏醒神防备着他们眼里的这群乌合之众,然而这位年轻气盛的大人虚怀若谷。
    未免这些人受那扰乱公堂寻衅滋事之罪被真的拖进刑部天牢遭受皮肉之苦。他总是耐心开解,好言相劝。
    只是有效果吗?可有可无!
    眼瞅着那大人的衣摆连同袖子上间扯着好几双手,一声声“青天大老爷。”喊得无比痛心,几人亦是推搡。
    寺吏相互兑了一眼,不得已拔出铁尺上前一通驱赶,撂起袖管大喝到,“走!走开!再不走都抓起来,今晚都去牢里过夜。”
    短暂的噤声,又是一阵拉拉扯扯,亦见有人高声叫喊,“穆大人,您要给我们做主啊!”
    “穆大人,您先看我那事主的案子。”
    “是我先来的,当是先看我的案子。”
    …
    青霏细雨绵绵于肩,一架车舆停驻于大理寺正门之前,车上先后下来两人,寒影撑开素白油伞步上石阶,身侧是邹烨随行。
    寺吏瞥见一红一褐的两人身影接近门口,抽身闪来将那铁尺一挡,语气当是不胜其烦,“什么事啊你俩个?”
    寒影了是一件斜襟窄袖的红色直裾子,且从佩囊中掏出一册引折正欲递给他之际,邹烨抄手就给截了过去,只见那褐色背影跨步一溜烟朝向那群人里头。
    挨肩插足推推搡搡,噪杂间那封引折竟一下呈于那位官员下颌,伴随风嚎浪吼的一声,“穆大人,这是刑部引荐书,请务必先行过目。”
    眼下邹烨就似那群之中的凶神恶煞,竟令全都噤声仰息,只见那穆大人斜仰着颈子,登时愣在上头,片刻从颈子边收下那引折,睇目一瞧。
    转眼两人亦跟在他身后头,走在这大理寺中内堂直道之上,邹烨随口迷惑的一句,“您这混乱的有点像菜市口。”
    他掩手,载笑载言,“这…我亦是想着每日抽一两册案子回头详复案牍,只是没想到会有那么多人响应。”
    “大人倒是下恤民情啊。”邹烨眼瞅这文儒书卷气息的年轻官员定是不谙世事之人,不由腹诽。
    不多时两人跟着他步入一间卷房,他且没甚等级包袱,一双平易谦逊的笑目,撇手示意道,“两位请随便坐。”
    映入两人眼帘的是长卷满桌的凌乱,纸册堆砌到椅子上都是,脚下更差一点踩上一枚兽纹方形印章。
    “如是不周,近来这案牍卷宗确实多了点。”他且是尴尬一笑,转过身来,一瞬想起,指着那盖在卷册下的半只茶罐说道,“茶,茶…”
    “穆,穆大人,我们自便就行,自便就行。”寒影摆手,倒是不在意,反正他俩个也不是来喝茶的。
    “穆大人,如是关于两年前被羁押的那桩石楠村村塾先生林之乙涉嫌转录诽谤辱圣之书匪心集的案子,您看看还有反转的余地吗?”邹烨则拱起手相问。
    “嗯…”他抬眸沉思,负手踱步,来回间说起,“原是这个案子,我有翻阅整理过这一摞卷宗,只是不知为何这案子搁浅了,那批人至今没有提刑。”
    “原来您有印象啊,那太好了,您帮着看看,现在刑部的意思释义来说,需得大理寺同意下发会审文书再行复议。”寒影亦是拱手说道。
    他犹述,“此一案牵扯甚广,当年且是处决了一大批人。而今横跨多年,还是难免有人触及逆鳞。”
    寒影当是告手请求道,“可是眼下这位当事者年事已高,怕经受不住长期的牢狱之苦。要是大人能指点一二,我们不甚感激。”
    “此为陈年旧案,若没有新证据,以及特别之人按察,那么作为嫌疑者先行被羁押之人就会一直处于那个局面。如果是这样,我建议你们寻求豁免。”面前他且是中肯之言,就看这两人如何释义了。
    “大人,请指点。”邹烨当问。
    他如是道,“譬如告御状!”
    闻言,面前两人俱是张口一惊,齐齐罢手。
    他则附言,“若是诏书敕令亦能生效。”
    邹烨为难一笑,伸出手,掐着小指的末端一截来,“那我们也就这点能耐,如何告那御状,再说,告御状不是要先通过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三司会审之后…”他都无法想象这无比繁琐的事物。
    “无须这么麻烦,”他亦抱起双臂,目光熠熠直言不讳,“你们既然是呈王的朋友,又是黑羽卫都指挥使引荐,让他们联合起个提审附议,就会有按察使提刑此案,引入章程下来,半年之后也能尘埃落定,是流放徒刑亦或问斩!当然如果直接得到皇帝的赦免诏书那更奏效了。”
    “啊,竟需要如此这般,结局还不定要被处死?”邹烨诧异,看来林夫子真的凶多吉少了。
    而寒影却不再追问,只祈声一句,“多谢大人提点,倒是我们想去牢里见一见林乙之,还请大人能签个探涉公文予我们。”
    “这个可以!”他亦欣然应允。
    待二人揣着那册探涉公文,脚下迂回,对面红袍官帽之人飒然走将过去,身后执笔呈册随行数人,依稀听得有人一句,“穆大人,请过目。”
    “那我们刚才见的不也是穆大人,不是大理寺少卿穆云玖吗?”寒影看着邹烨顿声一问。
    “那一定是另一位少卿大人,刚巧也姓穆来着。”他这样认为,毕竟那位平易近人的穆大人毫无保留的替俩人指明了去路。
    “对,你看这签署下发的公文黑字工整,红章醒目,与刑部那册如出一辙。”寒影打开手里折子,里外确认,这才安心离开。
    两人调头亦是折返东边的刑部衙门,自是递了那些个文书引折,须臾才使通行。
    临了后堂石门之岔口,司狱往里撇首睇目,贯是冷面含铁,“里头只许一人探涉,你二人是要谁去?”
    邹烨遂拉过寒影手臂左右一瞥,窸声道,“阿鸢,天牢的话,还是我过去,你一个女子多是不便的。”
    “你从小就只当我是兄弟哥们,现在怎么当我…”寒影饶是这一茬的说起。
    邹烨喟之一叹,神色慎之,只嘱道,“这个不同,天牢阴森刻骨,里头不像别个,要搜身!我过去,你在这头等着便好。”
    邹烨拓起步子往那深邃堂子里走去,她则一人身处这石壁高墙的刑部西堂,坐愁行叹,这一方极为隐幽的小院,青石地面亦步亦趋的数着脚下那些个方格儿,不觉间反手背挽于另一条手臂,迂迂回回。
    随手撷来一折火棘杆子儿,悠悠一转像拎着一簇火红的玲珑小柿。而她呆坐石栏上许久,不由自主的采着枝上密聚的叶儿与果子,散落在身边脚下,邹烨则还未回来。
    颈中微凉雨又依稀落下,顷刻绻手一拍脑门儿,“这记性!”原来那柄伞儿还遗忘在了那头的大理寺内。
    此一时墙垣风窗间隙一双黑梢之目隐没其中,寒影刚巧往那头张望,暗暗直觉东边那月洞门后边窸窣响动。
    她携枝状而无意的步将过去,动静则越发明显,屈腰往那低矮丛里伸手将枝干拍去,一块黑影瞬间朝她面颊兜头扑纵,獠牙犬齿伴起嘶鸣,竟是一只乌黑的蝙蝠展翼滑过她鼻息之间。
    惊鸟似的往后一仰趔趄间,身侧一人正欲举手招呼,寒影慌然转身,手间下意识将那带刺的火棘枝儿全然扑打过去,那人反手挡着,跺步后退。
    “寒影姑娘,是在下,是在下啊!”但闻匆促之声,寒影一刻定住,面前沈玉修那身靛青之衣前襟亦缀碎叶果实,快是将那方惹祸的枝条反手藏于身后。
    睁圆眸子抱歉道,“对,对不住,只怪那蝙蝠吓了一跳,都不知道是沈大人您呢。”
    沈玉修当是拂去衣上沾染的叶片,指尖捻一颗火红果实,诧叹道,“哎,我道这院子里怎么有个红衫女子东瞅西瞅祸害草木来着。”
    “沈大人,如此巧乎,怎么在这里也能偶遇,令人怀疑你是不是跟踪于我。”寒影拱手一揖面露些许尴尬,虚实间略有打趣。
    “那你就想错了,沈某本就刑部任职,隶属刑部,而今那边的差事告一段落,当然是要回部当职了。”沈玉修当然看得明白这丫头什么心思,可他不说破,且如此坦诚。
    “那大人算是离开呈王府了吗?”寒影点点疑惑。
    “从未属于,何来离开一说。”弹指间那一颗小小果实偬偬落地。
    “那不知大人在这刑部已当何职?”寒影是以一问。
    说话间,沈玉修瞟见西边门下转入的俩人,遂是会心一笑道,“在下刑部司主事,若是寒影姑娘有什么相关之事,沈某一定能帮则帮。”
    寒影也是听得步履之声,回眸瞥见邹烨身影,顾回以笑言,“噢,我这也是友人所托,才现身此处。大人莫觉惊讶!”
    而后沈玉修一人在这院中持立良久,悄然衣襟下竟还黏着一颗破碎晕染枳黄汁液的果实,撂指一弹,兴叹而归。
    俄顷,风摇,灰衣影移,落叶蹀躞,果子骨碌滴溜,乌靴之下一颗颗暴裂,嗅是一抹微香,尝之则甜涩。
    大理寺门下如是一架车舆停驻,先后步下两人,凌波芊芊轻挽妃裙,罗袜轻盈绣履玉阶,只见那年轻小姐肤白颊粉,扶腰喘息。
    身后手提食盒的侍女赶是追来,寺吏瞅见底下那架车舆两侧挂着旬字番灯,转是一声恭迎,“旬小姐,请。”
    “哼,你这一班,还算识相!”瞟一眼,翘首骄吟的往里去了。
    “卯儿你来是有什么事吗?”俯首案前专心文书的红袍男子一刻抬眸诧异道。
    “云玖哥哥,我当然是给你送茶点啊。”提手一抬那只朱漆食盒,施然逶迤一步,杏粉唇儿半抿嘟声,“云玖哥哥,我给你沏茶吧,尝尝我向庆妃姐姐新学的沏茶手艺。”
    近眼香粉荼白,襦裙依倚,他且本能后仰愠色促声,“卯儿,这里不是女孩子家随便进来的地方。”
    此时青衫背影抱得一摞文书,于里侧案上悄然放下,转身三步并作两步。“云阳哥哥!”没成想还是被那银铃似的一声叫住。
    “云阳,你是不是又乱指迷津了。”穆云玖却是一刻拍案,抬笔一指,笔尖一洒,墨落于册。
    那人则笑眸转身,风轻云静,“呀,卯儿你拿得什么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