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尔吉，起来陪我走一走，好吗？”
    我擦掉小丫头脸上的泪水，领着她在仓库附近慢悠悠地闲逛，遇到巡夜的哨兵盘查，就推说妹妹因为想家而哭了鼻子。海尔吉长相甜美，此时梨花带雨，更惹人心疼，哨兵们都知道我们是一个大人物的随从，也就不做刁难，只是提醒我们不要在仓库玩火。看守辎重的士兵全都穿着瑞驰领的制式军装，但我很难据此认为帝国军团没有入驻蛇崖岭，因为他们完全可能安排实力更强的军团负责战斗任务，而把后勤工作交给领主的手下。
    回到帐篷外，我和海尔吉再次席地而坐。
    “怎么样？有什么感想？”
    小丫头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你觉得我只是带你散步吗？”
    海尔吉的星眸反射着月光，她注视了我好几分钟，才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地吐出几个字。
    “我们……打不赢……”
    “是的。你刚才也看到了，他们的武器精良，粮食充足。你是见过世面的人，我们去过雪漫城，也去过独孤城，我可以告诉你，马卡斯城是和它们不相上下的大城市。我毫不怀疑，依格蒙德领主可以轻松地供应接近千人的军队。蛇崖岭部落才多少人？如果再去掉没有战斗力的老幼，又能剩下多少？你们储存的食物又有多少？佐尔坦的背叛只是加速了希楠蒙族长的失败，却并不是决定性的因素。讽刺的是，如果不是他把部落的精锐带去了阳光花园堡垒，你们恐怕已经遭遇灭族的惨剧了。”
    海尔吉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她情绪激动，猛地站起身来，甚至忘记了压低声音。
    “你是说，佐尔坦做的才是对的？”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话过于尖刻了。对于蛇崖岭部落的命运，我只是一个外人，自然可以旁观者清。但那是海尔吉的家人，这丫头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一副天真浪漫的样子，实则背负着家破人亡的血海深仇，尤其要命的是，这仇恨中还夹杂着她对自己错误的悔恨。我就这么直戳她心底的伤疤，未免太残忍了。我扶住海尔吉不住颤抖的瘦弱肩膀，按着她坐了下来。
    “海尔吉，我很抱歉。我不该这样说话，而且我也不认为佐尔坦所做的事情是对的。不过，这里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地方，等我们回去之后，我会把关于此事的所有看法都告诉你。现在，让我们先把眼前的事情做完吧。”
    海尔吉赌气似的抹掉眼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慢慢把它吐了出来。她重复了这个动作三遍，这才勉强平复了自己的心情。
    “一言为定，哥哥。我回去休息了。”
    小丫头走了几步，又扭回了头。
    “还有老霍尔丹的那个故事，你也欠我一个答案。”
    “我记得。还有你说要和我讨论瑞驰人的历史，我都记得。”
    海尔吉满意地点了点头，钻进了自己的帐篷。
    我躺在铺盖上，迷迷糊糊地思索着要如何才能委婉地向海尔吉分析蛇崖岭的惨败。半梦半醒之间，我仿佛置身于当时的战场。乌鸦鬼婆召唤出巨大的火球，炸翻了马卡斯城士兵仓促修建的营寨。悍不畏死的瑞驰人在山岭上奔跑，手中长弓发出致命的嗡鸣。身披简陋兽皮护甲的死士挥舞着藤蔓编织的武器，从阴暗的角落中猛然跳出，扑倒毫无防备的哨兵，干净利落地折断可怜猎物的脖子。
    “敌袭！敌袭！”
    绝望的呼喊声四下响起，却很快被魔法的轰鸣淹没。营帐和拒马被点燃，冲天的火光照亮了整个营地，也照亮了偷袭者。乌鸦鬼婆桀桀怪笑，她挥舞着巨大的手爪，鼓舞自己的手下冲锋。
    “蛇崖岭是我们的！”
    瑞驰人齐声呐喊。
    “整个天际都是诺德人的！”
    诺德人针锋相对。
    被偷袭的混乱过后，马卡斯城的士兵稳住了阵脚。一队战士高举起錾刻着盘羊纹章的盾牌，将冲进营地的瑞驰人挤在身前。挥舞着战锤、巨斧的队友从侧翼突破，将入侵者砍翻在地。他们还没来得及割下象征着功勋的敌人头颅，便被人从身旁顶翻。下一秒，炽热的火球撞上了盾牌，拼死救下队友的战士轰然倒地。
    “放箭！射死那个怪物！”
    弓弦齐鸣，箭雨如乌云蔽月。瑞驰人四散躲避之余，也不忘用手中长弓反击。箭矢破空声夹杂着惨叫，魔法的呼啸裹挟着呐喊，在营地的每个角落响起。
    “哥哥！快起来！”
    海尔吉撞进营帐，将我拉起。小丫头的声音因为兴奋而微微发颤。
    “莫伊拉姨妈来进攻蛇崖岭了！”
    这不是在做梦！莫伊拉这老妖婆在搞什么？还是说佛克瑞斯领也搅进来了？
    我冲出帐篷，却见同行众人都已经站在空地上。一队士兵急匆匆赶来，为首的军官上前向塞巴斯蒂安行了一礼。
    “打扰先生休息，还望见谅。诸位不必惊慌，我们早有准备，请大家回各自营帐，不要到处走动。”
    海尔吉并没有回她和阿吉斯合住的帐篷，而是跟在我的身后。小丫头让巴巴斯和米科守住门口，自己搓着手在帐篷里走来走去。我被她晃得眼晕，索性盘腿坐在铺盖上闭目养神。
    “哥哥，别睡觉啊，你快下命令吧！”
    “我的命令就是回帐篷睡觉。”
    海尔吉如遭雷击，定在原地好几秒，这才跳上来抓住我的手。
    “哥哥，莫伊拉姨妈在进攻啊！我们应该帮忙的，不是吗？”
    “莫伊拉在胡闹。我现在唯一希望的，就是她不要闹到不可收拾。”
    “我不管！我要去帮忙！”
    海尔吉转身便向外走。我根本来不及起身，只能就地前滚翻，擒住她的手腕。小丫头又在哭了，一双泪眼狠狠瞪着我，目光像深秋的风剐在我的脸上。但是我必然不会允许她乱来。
    “海尔吉！我求求你，不要任性了！过了洛里斯泰德镇，随你愿哭愿闹，要打要骂都可以。现在，我得确保所有人都能安全地回到雪漫城！”
    我把小丫头按在铺盖上，走到巴巴斯的身边。
    “看住她，别让她干傻事。否则等我拿到悔恨之斧，你就知道什么叫做刀工了。”
    我掀开门帘来到外边，立刻有一个士兵迎了上来，表示为了我的安全着想，还是回帐篷里比较好。
    “这位大哥，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嗐！以前住这里的野人不甘心，又来捣乱了。放心吧兄弟，我们就等着他们来呢。”
    似乎是为了证明他的话，远处传来的战斗声音小了很多，烟花般乱飞的魔法也不见了。
    “我妹妹胆子小，在哭鼻子，还请大家不要笑她。”
    “哪儿的话？丫头片子都这样，我那个妹妹也爱哭。”
    这人笑着拍了拍我，顺势抓着我的肩膀将我推回帐篷里。海尔吉正直挺挺地躺在铺盖上，盯着屋顶默默流泪。厮杀声越发小了，不到一个小时，一切归于寂静，此时天已差不多亮了。昨天晚上接待我们的军官再次来到营地，一脸歉意地对着塞巴斯蒂安点头哈腰。
    “昨天夜里真是打扰先生休息了，我也没想到这些畜生弄出这么大动静。对不住，对不住。大家肯定都没睡好，要不你们白天再补个觉？等在这吃过了午饭，我派人护送你们去霍夫迪尔斯泰德。”
    “我们不吃！我们现在就要走！”
    海尔吉带着哭腔大吼，塞巴斯蒂安瞥了小丫头一眼，站出来打圆场。
    “既然发生了战斗，阁下肯定有不少事情要忙，我们就不多打扰了。”
    军官依然满脸笑容。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小妹妹不用怕，我们放倒了十几个敌人，剩下的也跑得没影儿了。这都是小场面，一切尽在掌握。你们若要现在走，正好可以跟着霍夫迪尔斯泰德的友军一起回去，我也就不用再安排别人了。那就请诸位赶紧收拾一下行李，我去让友军等一等你们，先失陪了。”
    我们的马车跟在士兵的后边，沿着盘山路缓缓而行。海尔吉不肯和任何人说话，一个人蜷缩在角落里生闷气。塞巴斯蒂安显然发现了她的反常，但却没有说什么。这老头儿在我看来是个异类，他符合我对世外高人的一切想象：独自隐居在一个鸟不拉屎的山洞里，身上甚至还有点残疾，结果一出面就让所有大人物都和颜悦色，在我看来难比登天的事情，人家张张嘴便水到渠成。他还是我遇到的人里，唯一一个没有对海尔吉的天赋表现出格外欣赏的法师。让我和海尔吉假扮他的学徒，只是为了带我们安全地进出独孤城。除了在老霍尔丹吃鸡那次之外，他一直很冷静，甚至是刻意地和我们保持着距离。
    进入洛里斯泰德镇时已是傍晚，小镇一片静谧，似乎并未受到战火波及。士兵们各自回营，我们则直奔冰水果客栈。这家店要等到夏秋谷物成熟之际才会生意兴隆，眼下只有些不用当值的驻军在喝酒闲聊，我匆匆扫了一眼，没有看到熟面孔，便径直来到老板面前，随手掀开了头上的兜帽。
    “穆拉基大叔，给我开两间房，要宽敞一些的。”
    艾瑞克的父亲瞪圆了双眼，他的目光越过我的肩头，警惕地扫视着大堂。
    “客人请随我来。”
    穆拉基将我们引入最近的一间客房，随手带上屋门，压低声音斥道。
    “小兔崽子，你怎么这么大胆子！知不知道帝国人正在通缉你？”
    “啊哈？他们出多少价？如果高于一万五千塞普汀，大叔可以考虑一下啊。”
    穆拉基翻了个白眼。
    “你没那么值钱，得砍掉一个零。你失望个什么劲？这不比马值钱多了？”
    除了海尔吉，众人都笑了起来，屋内充满了快活的空气。穆拉基对自己的笑话还算满意，便接着补充道。
    “你们在我这里是安全的，没人敢在战友团的地盘上闹事，但是出了这间屋子，可就得自己小心了。”
    塞巴斯蒂安听到“战友团”三个字，立刻跳起来握住穆拉基的手。
    “老哥是战友团的人？你可知道我那丫头怎么样了？就是玛德琳，玛德琳·洛特。”
    穆拉基拍着老洛特的手，扶着他坐下。
    “我哪是战友团的人？不过他们确实有人在这里，我可以帮客人引荐。”
    他随即转向了我。
    “你们几个在屋里老老实实的，我去给你们弄点吃喝。”
    塞巴斯蒂安如坐针毡，若不是他腿脚不便，准会在屋里来回走动。过不多时，房门再次打开，穆拉基领着一个短发的女孩儿回来，正是艾瑞克的小师妹里亚。她一眼便认出了我，微微点头致意，我赶紧起身还礼，并介绍了老洛特的身份。里亚的欠身礼没能行完，便被塞巴斯蒂安捉住，按在一把椅子上。老头儿细细盘问起玛德琳的现状，我则把穆拉基叫到一旁。
    “大叔，乡亲们近况如何？这客栈怎么成战友团的了？”
    穆拉基故作惋惜之态，叹了一口气。他那不断上扬的嘴角却出卖了他，要不是还有耳朵根挡着，只怕现在已经咧到后脑勺上去了。
    “艾瑞克这小子，去年冬天给大家伙儿弄来了不少粮食，得了个好名声。我还以为是他有出息，谁知道他是拉了一屁股饥荒。这不，我只好把这客栈抵给战友团还债了。不过有战友团的人坐镇，那些当兵的也不敢来我这撒野，乡亲们总算有个能躲事的地方。别人还好，给谁交租不是交呢？就可怜了老洛里呀！一辈子的积蓄，就这么全打了水漂。要不是乔安内看着他，这老头儿准得寻了短见。”
    “大叔知道镇上有多少士兵吗？是图留斯将军的人，还是依格蒙德领主的人？”
    “应该是领主的人吧，平时收税什么的也是他们，衣服也不是军团的样式。人数我就不知道了。他们的驻地在西边山上，平时镇子里也就二十来个，但是每天会换一次岗。这么算下来，至少得五十人吧？”
    我点了点头，没有继续问下去。这样粗糙的信息不能拿来作为决策的依据，看来还是得找专业人士。实在不行的话，就去找辛迪花上点钱。
    “哦，对了。艾瑞克这小子结婚了。他说你和伦德不方便过来，就没邀请你们。小两口现在回月瓦斯卡了，你们兄弟自己找时间聚吧。”
    “那可要恭喜大叔了，您这不得给我们上几瓶酒？让我们也沾沾喜气。”
    穆拉基一拍脑门。
    “你看看！让你小子一打岔，我把正事忘了。等着啊，我去给你们弄吃的。”
    塞巴斯蒂安也送走了里亚，一脸凝重地来到我身边。
    “洛克尔大人，咱们明天可否早点出发。刚才那丫头说，玛德琳情况不太好，我想尽快赶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