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世界的老霍尔丹是一个很小的定居点，不过要是考虑到它坐落在狭长的谷地，物资补给非常困难，能有如此规模已属不易。昭昭雾气之下，形状各异的房屋散落在山间若隐若现，让我想起前世曾经去过的滇黔村落。不过居住在此地的人生活并没有那般的惬意，因为他们大多是被骗来的。
    老霍尔丹的北方不远处，是一处废弃的矿场，名为索云德的污水坑。我们路过那里时，听说了一些并不怎么有趣的传闻。当年有人在这里发现矿脉，瑞驰领的银血家族立刻接手开发，大批矿工从马卡斯城来到此地，准备大干一场。没想到发掘不久，他们便惊动了矿场下沉睡的尸鬼。银血家族组织了两批雇佣兵，却都不幸全军覆没，矿场随即被低价转让给马卡斯城的领主依格蒙德。领主本人也没有足够的兵力和财力，只是派了一支小队驻扎在附近，防止尸鬼外出伤人。
    迁居来的矿工没人理睬，任由他们自生自灭了。因为畏惧尸鬼，人们向南方转移，最终定居在老霍尔丹，形成了一个自然村落。此地的最后一次高光表现是在去年。因为依格蒙德领主想要攻打卡斯河岛上的卡斯之矛营地，不知哪个大聪明制定了两翼夹击的战术，计划派出一支兽人佣兵团经由老霍尔丹背刺敌人。然而佣兵和瑞驰领的正规军互相观望，没能形成合力。进攻计划失败后，兽人们在老霍尔丹狠狠地发泄了一番怨气，然后一哄而散。
    老霍尔丹旅店的老板娘名叫爱迪斯。据她自述，她的丈夫乌比加入了军团，参与了去年进攻蛇崖岭和霍夫迪尔斯泰德的战斗，好像还立了点功，如今仍在军队中发展。她见我们人多，便大力推荐自家旅店里最好的房间，她称之为“泰伯·塞普汀的房间”。她大吹特吹，说老霍尔丹之战是泰伯一统泰姆瑞尔大陆的开端，那些野蛮的瑞驰人跪伏在神勇的诺德英雄脚下，接受自己斧钺加身的命运。
    “这位伟大的将军在征服老霍尔丹之后，就是在这间房的床上过夜。千百年来，一切都保存完好。”
    说到大名鼎鼎的泰伯·塞普汀，塞巴斯蒂安·洛特也来了兴致，忙不迭地为我们讲述这位日后封神的一代传奇。
    “这个老霍尔丹曾经是瑞驰人的重要城市，搞不好是首都也说不定。在第二纪元晚期，有一位年轻的布莱顿人在佛克瑞斯领做军官，他就是‘早髯’亚尔迪。他当年率军围攻此地，却没想到守城的瑞驰人十分勇猛。亚尔迪尝试了好多办法，甚至许诺会和第一个攻进城去的士兵结拜为兄弟。结果啊，倒是真的有人冲进去了，不过随后就被那些人形的野兽撕成了碎片。突然有一天清晨，亚尔迪独自来到阵前，从他的口中发出震天动地的吼声，城门就这么崩塌了。为了报复这群猪猡的顽抗，亚尔迪纵兵掠夺了整整十天，杀人无数，老霍尔丹就此毁灭。这个亚尔迪，就是后来的泰伯·塞普汀，也是在这之后，诺德人就把泰伯称作‘塔洛斯’，意思是‘风暴王冠’。”
    连老板娘在内的众人听得津津有味，只有海尔吉的脸黑得能滴出水来。经过我和丹格尔的努力，佛克瑞斯领的诺德人和瑞驰人已经能够和睦共处，她这是第一次听到别人用“野蛮人”、“人形的野兽”、“猪猡”之类的词语来形容她的族人。我赶紧掏钱订房，并且转移了话题。
    “老板娘，这村里的鸡，可以杀吗？”
    爱迪斯捂着嘴笑了起来。
    “你能看见在村里跑的，都是野鸡，我们自己养的都关在笼子里。这附近有野兽，自家养的鸡太笨，会被吃。野鸡能扑腾着飞一小段，客人要是能捉得住，尽管捉来吃。如果不行，小店也有烤鸡卖。”
    看不起谁呢？
    “阿吉斯！交给你了，抓两只野鸡回来，越肥越好。我来给大家做点不一样的吃食。老板娘，麻烦你准备两棵卷心菜，盐、葱、蒜和酒都多来一点，我家先生不差这些些小钱。”
    老板娘看着小女猫踌躇满志的背影，又是一阵轻笑，扭着已不纤细却别具风情的腰肢，去准备我说的食材了。
    “海尔吉，跟我来。”
    我向旅店的小厮借了两把锄头，带着海尔吉在村子里转悠，找到一处还算合适的地方，便招呼小丫头一起挖土。海尔吉红着双眼，朝着地面奋力挥动锄头，好像要把满腹委屈全都砸进土里。终于，这孩子再也忍受不住，蹲下身子哭了起来。我是最不会哄女孩子的，只能手足无措地看着她，想劝两句，又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好在小丫头的情绪如同佛克瑞斯的雨水，来得快去得也快，她用沾满泥土的手抹了一把脸，立刻变成了一只小花猫。
    “哥哥，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你说老板娘，还是塞巴斯蒂安？”
    “他俩说的不是一件事吗！”
    好孩子！只要你肯开口，这就进入鄙人的舒适区了。
    “显然不是一回事。老板娘说，她的那间房子是当年泰伯·塞普汀住过的，这肯定是在胡扯。她自己也说了，泰伯进攻老霍尔丹是第二纪元末期的事情，而按照帝国的历法，现在是第四纪元202年，也就是说这中间隔着整整一个第三纪元。而第三纪元有四百多年的时间，你见过哪间木头房子能存在六百多年的？就是六十年，我也不信。所以老板娘说的必然是假话，这不过是她为了招揽顾客才编出来的噱头而已。”
    海尔吉的关注点显然不在房子上。
    “那么，老洛特说的是真的了？”
    小丫头甚至不肯对塞巴斯蒂安使用敬语了。
    “是，也不是。”
    老实说，这个问题有点难，如果非要诉诸大而化之、简单粗拙的答案，那只能得出既是而非的结论。因为按照游戏的背景设定，则老洛特所言确实不假。但我在异世界混了好几个月时间，多多少少想明白了一点事情。比如我们杀死狼人的故事，经过吟游诗人的改编和夸大之后，变得面目全非。那么照着这个逻辑稍稍推理一下，所谓的历史，大概也是“经过无数人润色的故事”而已。这其实也解释了一件事，那就是：为什么上古卷轴的背景设定会如此晦涩模糊，且充满自相矛盾之处。
    具体到泰伯进攻老霍尔丹这件事，我都不需要考古方面的证据，便能随随便便找到很多疑点。海尔吉却被我的回答气得笑了出来，我则一边招呼她把挖好的土放在一张鹿皮上，一边详细阐述我的看法。
    “海尔吉，接下来的说法纯属猜测，我既没有办法证实，也没有办法证伪。你就权当是我一家之言好了。”
    小丫头眨了眨眼，嘴角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可以。但是，哥哥，你不要说假话来哄我。”
    “我几时对你说过假话？”
    我只是不把真话都说出来而已。
    “我们先说我认为真实的部分。老霍尔丹东边是蛇崖岭，西边是卡斯之矛，都是瑞驰人的大部落，所以要说这里曾经是瑞驰人的定居点，那也是很有可能的。瑞驰人呢，我自认为有所了解。民风彪悍，能征惯战，而且也不是甘受奴役的民族。所以泰伯如果真的进攻瑞驰人，遭到顽强抵抗也是很有可能的。而他为了泄愤，下令屠杀劫掠，也不稀奇。毕竟泰伯本人并非良善之辈，而是一个枭雄。而且他后来确实一统泰姆瑞尔大陆，建立了强大的帝国。”
    海尔吉几乎再次哭出来。
    “那不就等于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吗？”
    我拍了拍小丫头的肩膀，扶她坐在旁边的岩石上。
    “不能这么说，海尔吉。你看这老霍尔丹，正好在半山腰的位置，周围连一块像样子的平整土地都没有。你跟着我游历了小半个天际省，也算见多识广了，可曾见过在这种地方筑城的？就算这里曾经真的有一座城市，那么城门又该设立在何处呢？更何况，如果换做是我来进攻，一定会绕到山上居高临下。再不然，就炸开山体，造成山崩。不管怎么做，都比强攻城门要容易得多。泰伯久经战阵，已经是独当一面的将军了，见识怎么会还不如我？”
    “会不会是因为哥哥你本来就非常狡猾残忍？”
    我点了点海尔吉的鼻子。
    “这只是其一。其二，瑞驰人以部落的形式，靠渔猎为生，从没有过筑城的行为。因为建造城市需要极其复杂的工程学知识，还需要稳定的食物来源，以便支撑大量工人脱离狩猎。老霍尔丹肯定没有足够的耕地来生产粮食，我也不认为一个民族会在拥有建造城市的能力之后，又彻底将其遗忘，重新退回部落生活。”
    海尔吉凝视着老霍尔丹背后的群山，似乎正在思考我的话。
    “最后一点，瑞驰部落互不统领，除了传说中的红鹰之外，从来没有一个公认的王者。既然连统一的政权都不存在，又何来首都呢？就算当年泰伯面对的，是南瑞驰领的一个超大规模的部落，那也应该是由蛇崖岭或者卡斯之矛主导，老霍尔丹和这两个大部落相比，有什么资格成为首都？综上所述，我个人认为，泰伯当年只是袭击了一个小型的瑞驰人村落，但却遭遇顽抗。为了掩饰他本人的无能，这位未来的皇帝，或者他的狗腿子们，篡改了真实的历史，将这场惨胜吹嘘成他平生的第一场大胜仗。”
    海尔吉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
    “可是，哥哥，即便你的推论都是对的，也还是改变不了‘诺德人的皇帝屠杀了瑞驰人’这个事实啊？”
    我轻轻叹了口气。
    “海尔吉，我接下来说的话，以你现在的年龄和阅历，可能尚且难以理解。你不妨将它记下来，等……”
    “救命啊！”
    我话没说完，便听到女人的呼喊，继而是一声摄人心魄的虎啸。海尔吉毫不犹豫地抓起锄头，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翻上一座小丘，我们看到一头斑斓猛虎。它半伏身子，前爪轻轻刨着地面，随时准备扑上前去。被老虎堵在小山坳里的是一男一女。男人是个暗精灵，尽管自己吓得双腿发抖，他仍然举着一把矿工锄，将女人护在身后。
    距离太远了，我没办法用寒冰元素隔开老虎和它的猎物。海尔吉向着老虎大喊大叫，试图吸引它的注意力，但那家伙只是瞥了我们一眼，就再次瞄准了暗精灵。山间腥风骤起，树冠剧烈地摇晃起来。老虎的后腿猛然发力，血盆大口如撒开的网，朝着暗精灵头上罩去。我什么都做不了，只求尽可能快地跑下山去，希望那个精灵能像个真正的老爷们儿一样，给我们争取一点时间，这样至少可以救下那个女人。
    一道黑影从树冠中射出，像一枚炮弹撞在老虎的腰上。那猛兽全身已然腾空，被这一撞，顿时失去平衡。黑影似附骨之疽，缠裹在虎背上，任凭它腾挪跳跃，却无论如何也甩不掉。变故突发，我和海尔吉脚下生风，手上也各自捏了召唤法术。两个寒冰元素闪亮登场之后，原本威风凛凛的百兽之王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了，不多时便被打断了脊柱，横死当场。黑影灵巧地翻身，踩住死老虎的脑袋，呸的一声吐掉嘴里叼着的山鸡。
    那是阿吉斯。小女猫和我们一样听到呼救声赶来，但她距离较近，又是从树冠上赶路，这才堪堪保住两人性命。
    获救的女人牵住暗精灵的手，走上前来向我们行礼。
    “多谢三位救命之恩。我叫卡兰，这是我的丈夫塔尔弗。请问你们是否要去马卡斯城，可不可以送我们一程？”
    “我们是住在老霍尔丹旅店的客人，准备去雪漫领。天也不早了，荒山野岭的不安全，如果二位不介意，我们可以结伴回旅店去，等天亮了再出发。”
    女人表情慌张，连连摆手。暗精灵只是默默拉着她的手，一言不发。
    “那么，请恕在下爱莫能助。”
    我浅浅回了一礼，转身准备离开。
    “先生，请稍等，我和塔尔弗商量一下。”
    卡兰叫住了我，随后和暗精灵咬起耳朵。二人看了看死在地上的老虎，又看了看我们，似乎终于下定决心。
    “先生，我和丈夫希望能跟着你们去雪漫领，我们可以付路费。但是，我不能进老霍尔丹，也请先生不要向村里的人提起我。我们明天早上在村子南边的路旁等候你们。”
    “那么，请二位多加小心，我们明天再见。”
    我再次和这对夫妻告别，却又被海尔吉叫住。
    “哥哥，这老虎得拖回去啊，能卖好多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