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刚山西北，孽海关隘口。
    那位赤焰山主金褛裙娘娘一声娇叱，跪倒在戚灵跟前，眼神温情脉脉，嘴上支吾着说道：“长戚大人，此处往西北两千五百里，便是九玄宫了。”
    除金褛裙外，有金翅族几位长老，携带老幼族人，于山坪道中相送。
    旷野左右，是一万多西岭妖兵，撒得漫山遍野。
    白酉抱袖当胸，沉默不语。
    最初徐健走出清吟城后，始终露出惊疑的神情，他想起了那块“鵟”字金牌，寻思戚灵八成也有块更厉害的牌子，不住拍着大腿，但转念间又暗骂自己，这不是在自欺欺人装糊涂么，戚灵早已不再是初次相逢时的疯丫头，戚与戚灵，名字的一字之差，却能在心里头掘出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绯红女使倒是看出些端倪。
    眼界奇高的白真人，战力天花板却不通风月，相比之下，一点也不俨雅的热心肠糙汉子老徐蠢得很会暖女人心窝，可终归也是个榆木脑袋。
    绯红女使娇笑不止，“徐健，你怎么一副撕心裂肺的模样。”
    只不过笑了一阵，她再也笑不出来。
    那些金翅族人身后的西岭妖族，越聚越多，黑压压直接天际，粗略数一数，也逾越三万之众。
    这些妖兽当中有狼虫虎豹，蛇貂鼠蚁，草木精怪，他们目光柔和，忘记了森严的妖族品阶，却不约而同汇聚在一处，更忘记了此刻不值一提的瘟种谣言，眼神中，丝毫没有对南瞻部洲人族的陋见与蔑视，唯有的似乎是晶莹泪光。
    三人望着金褛裙，听她对戚灵介绍着西岭孽海关外西部荒野的情形，“由于业海催动，这七千五百里山地间，妖心扭曲，以腐物为食，不通言语，成了蛮夷状态，金翅族不得不关闭孽海关隘口，断绝往来。如今就连我们也不清楚，这孽海关外，西北之地，除了荒山，现在还能剩下什么生灵存活。”
    戚灵略感诧异道：“这万里大地，已荒无人烟了？”
    金褛裙点头道：“唯恐业海诅咒荼毒族人，长老们不许我们飞向西北，但从空中看，也差不多了。早些年，还看得见星星火烟，如今死寂沉沉，什么也不剩。”
    戚灵心中有数，点了点头。
    她带领白酉三人走出隘口，万余妖兽步步跟随，兵器摇曳，烟尘四起。
    白酉皱眉道：“这……戚……戚灵，去九玄宫的人数，未免太过了吧。”
    戚灵微笑道：“真人放心，别看这些妖族凶神恶煞模样，他们肝脑涂地的心志，已然让我领教了。刚才我已有了吩咐，让他们相送到此即可，妖族，应该不敢违抗。”
    绯红女使细眼一眯，瑟瑟笑道：“可我瞧着，这些妖兽毫无退意，丝毫舍不得你离去呀，戚……长戚大人，你，你确定？”
    戚灵扭脸望去，万妖昂首挺胸，目露竭诚敬意恨不能相送万里。妖族阵列中，前面站着的每一只妖兽，都被后面同伴推搡，并堵住归路，而这一万余众后头，仍不断有更多妖兽闻讯赶来，那个传闻，在西岭群山中不胫而走，那些西岭生灵都极度渴望亲眼去见证。
    风皇再临。
    那么意味着，戚灵身后这一万妖兽退无可退，四人在这里停留越久，跟随的“尾巴”就越多越长，这一幕看得徐健气血翻涌，绯红女使深呼吸一口气不可思议的凝视着戚灵，最终只好试图让白酉打个圆场，“真人，看来我们只能乘风归去了。”
    就连戚灵自己也想不到，时隔千年之久，风皇在西岭仍旧有这样的号召力。
    妖兽，不论是山野散居，或是投身了金翅族军伍的，都不跟亲友上司打招呼，听见消息便朝金刚山狂奔，眼前这股阵势也根本不算相送，更是在追求血脉信仰，上古风灵之君，就是这片土地上生灵们的唯一神明。
    若说南瞻人崇拜清微玄都，焚香叩首朝拜，归根结底仍逃不过心中有所贪求，但是西岭这些妖族则截然不同，他们的信仰极度纯粹。
    风皇曾布施福泽于此，此地生灵，便能感念万年。
    无法一睹风皇祠风纱后的圣像风采，已经被公认是妖生第一大憾事。
    时隔千年之久，风皇的再次出现，绝对称得上是西牛贺洲头一等的骇妖听闻。
    为此，戚灵眼角忍不住略微湿润。
    快意的泪。
    不论是冷血脾性的鳞甲蛇虫还是倨傲彪悍的狼豺虎豹，万妖群呼。
    体内雪琴魄忽而开口道：“主人！长戚！风皇我的妈！我到现在还没回过神呢！主人主人，那个风皇祠的祭礼，后来他灰溜溜去哪儿了，怎么也不来拜见你！”
    戚灵暗道：“他？兴许赶回风皇祠，去求证了吧。玄松呢？怎么不听这家伙吱声。”
    雪琴魄道：“他自闭了。”
    戚灵：“嗯？”
    雪琴魄道：“他根本接受不了这个状况。原以为我俩寄存在一个寻常南瞻女孩体内，哪知主人竟然……哈，我看得出，玄松在悄悄干一件事，他在使劲把脑门上的妖王名头擦去，擦了可使劲了。”
    玄松魂急道：“……擦什么擦！我，我就是有点怕。”
    雪琴魄道：“你怕什么呀？”
    玄松魂道：“怕她，怕戚灵，怕长戚，怕这个主人。”
    戚灵暗笑：“因何怕我？”
    玄松魂叹道：“原先，主人体内存入土灵之力，我还觉得无所谓。但主人突然成了风皇，我好怕主人挥挥手，把我俩从你体内吹出去，风灵之力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雪琴魄愣道：“吹出去？！”
    戚灵道：“的确。”
    雪琴魄也着急了，“主人求求你，肉麻的话雪琴也不会说，总之千万不要把我们吹走。一旦那样，我俩魂魄无处依存，也就灰飞烟灭了！”
    戚灵道：“放心，我怎么会呢。在我此生最黑暗之时，是谁陪着我渡过难关呢？又是谁救我于存亡之际呢？玄松、雪琴，我虽为长戚，此生亦是戚灵，有你们在我心底，看着我这颗树苗一点点长大，不更该欢喜么，何必畏惧呢。再说了，正因我是长戚，我又岂会放任你二人魂魄飘飘荡荡孤独无存呢？我答应你们，定会给你俩最好的安排。”
    ※
    九玄三极宫在西牛大洲极西之地，又名九玄宫，传闻远古之时有四位灵君为镇压天星避尘，并试图阻隔减缓业海之力，因而在避尘天坑上面修造出这么一座圣殿。
    不过，圣殿只是美称，恰如其分的说，更如同一座死寂荒城。
    若从上空俯视，这圣殿前面，两千余里尽是凄凉的荒山大漠，偶当风至，吹落一堆黄沙，山丘石壑才会露出半截水藻色藤蔓，藤蔓长着触手，手心又生了各种兽头，兽脸上还密密麻麻都是针眼，从中钻出许多鸟羽残根。一眼就看得出，这是因业海而催生的异变生灵，非人非兽，非禽非草，像是万物躯体的大杂烩，所以无论妖族还是人族，见到此种生灵，都深感丑陋恐怖至极。
    不过如今这种古怪生灵早已枯死，皮肉干枯毛发萎黄，淹没在茫茫沙碛间。
    然而仍有令人细思极恐之处，千里荒漠在不断流动，那底下是否还埋存有其它被业海弄得面目全非的活物呢？
    无人知晓。
    戚灵、白酉四人凭虚御风，在半空，遥遥望见茫茫山岭沙海，各自感叹，这种鬼见愁的不毛之地，也就只有九玄宫的巫师们心甘情愿前来涉足。
    面对跫声不响的枯寂野岭，戚灵嘴里还轻轻哀叹一声，等到实在看不下去了，才加快速度，此刻所驾驭的风，与南瞻清微派御气凌空之术截然不同，也与那大地契约带来的土灵之力殊为迥异，她稍稍动心起念，千里路途须臾便能行尽。
    这便是独属于长戚的咫尺山河之术。
    山坳间，一座惨白的宫殿。
    前后左右四座密不透风的石宫，十字攒心，中间拱起石顶，顶部立着一块巨型石碑，却因年代久远，风化掉了所有碑文，此刻天色尚亮，石宫正门遥遥可见，四面洞开着。
    戚灵望了眼四周，近处山野葱郁如常，甚至有小型走兽出没，但却没有其他房屋殿宇，也并无人烟，天穹浮着厚厚云团，唯独头顶豁出一块，乍看之下，像是天空被砸出一个圆洞。
    她跟在绯红女使身后，白酉与徐健在前，从东南门缓缓走入。
    迎面而来的有一堵影背墙，绕过此墙，是条空旷无比的幽深走廊。
    里头没有一盏灯火，却遍布着青灰色幽光。
    好似长夜月华，照在浅海处的海底。
    这幅景象，令戚灵觉得熟稔不已。时过境迁，沧海桑田，唯独这条幽深走廊没有任何改变。
    四座石宫分别是四位灵君所建，而后合归一处，这里便有四条走廊，皆通向正中心一间密不透风的石室。
    虽说不透风，却透着青灰色光芒。
    绯红女使突然停住脚步，突然道：“咦，怎么没人呢？桑姑不是该在这里等我们吗？”
    她这话，倒提醒了戚灵与白酉。
    九曜之战后，巫师桑姑选择独自回到此处，留下绯红女使照看戚灵，并约定日后在此汇合，然而九玄宫内唯有四条大走廊，里头并不昏暗，却见不到任何活物。
    绯红女使猜测道：“那就是我们比她还先到了！既然是九玄宫的巫师，往来南瞻万里之遥，必定有巫师们所熟知的道路，他们不会经过金刚山的话，也许绕远路了。”
    绯红女使回音荡荡，格外空灵。若是有人在，听见了，也该出来相见。
    在戚灵的印象中，桑姑不像是积郁在心想不开的人，更不会因白酉的西行而负气爽约，毕竟所有巫师都梦寐以求接近避尘，探索业海之源，既然桑姑许诺一定赶往九玄宫，她又有龙族血统，只会绕金刚山而行，所以要么走北部绝枯岭，要么南下格虎城，但至今她仍不在这九玄宫中，又会是什么缘故？
    徐健朝前接近石室。
    青灰色光芒虽略显幽暗，却足以令他看清数十丈外。
    徐健突然叫唤起来。
    “阿巴阿巴，快，阿，瞧这里。”
    戚灵三人紧随而至，在另一条走廊中部，墙角底下发现一滩琥珀色液体。
    龙族之血。
    走廊中，透出一股不安气氛。
    四人散开搜寻，绯红女使又捡回一只卷轴递给了戚灵，上面清晰的写着南瞻部洲文字，《甲级护卫蓝筱之册》。
    戚灵心中隐隐不安，“这是什么？”
    她刚想打开卷轴，忽听轰然一声。
    是白酉独自走到垓心石室前，见四面无门，便以真气敲出了一道门。
    戚灵心间瞬时闪过一幅画面。
    一块与倚天峰照海石极为相似的琉璃晶，就藏在石室里头。
    三人听见白酉自言自语着：“到了。”
    他一身衣襟被青灰色光霭笼罩，背对着三人，抱肘立于石前，再不肯挪动半分脚步。但不知为何，一路素来寡言少语的白酉，忽而显得格外开心，他闪开身子，不再遮挡住琉璃晶。
    戚灵一望之后，心中了然。
    世间不止一块照海石。
    透过眼前这块琉璃晶，犹然可以看到淡鹅黄色的业海，勾连着在场四人，烁烁生光，微微振荡。与别处业海不同的是，这块琉璃晶中所呈现的业海，全作激流垓心的旋涡形状，似乎此地便是业海之眼，万恶的源头。人世如尘，再精明之人也偶会昏庸，再狡黠之人也偶尔能心起善念，所以连清微真人也难以看穿人心，包括白酉，也需得借助照海石，才能分辨万事万物真伪。
    白酉对戚灵露出笑颜，道：“你究竟记不记得，当初清微山中人人皆知，倚天峰上常年住着个怪人，不饮不食，也从未下来过，他的“抱残守缺”之道，就是拥抱琉璃世界的残缺。”
    接着白酉话锋一转，双目炯炯放光，“长戚，这块琉璃晶本是何物，来自何方。”
    戚灵喃喃道：“这是，琉璃世界的残余。”
    白酉喟然一叹，“天下之所以划分四大部洲，绝非单是山川地理生造，实则有四块琉璃石分别存世。东胜傲来琉璃宫、南瞻清微倚天峰、北俱无渡寒冰涧，西牛九玄三极宫。我选择随你走到这里，透过这块琉璃石，才能看清你的心。”
    戚灵眼眉低敛，问道：“真人看清我的心了吗？”
    白酉突然一愣，也略微低下头道：“看清了，很好。”
    此刻绯红女使也悄然走了进来，深情凝望着琉璃石，细细打量上面的青灰色光影。一向聒噪的徐健，也默然走入，静谧无声。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待在这座石宫圣殿中，每人心绪都宁静无比，无欲无求，心底不起半丝波澜。
    绯红女使伸出一只手，“就是这块石头，被月尊称为圣石的吗？这青色光芒，可真漂亮。”
    戚灵却微微摇头道：“不。”
    绯红女使悄声问道：“怎么？”
    戚灵似乎又记起什么，语气沉重说道：“这青光，来自琉璃石底下。”
    白酉点头道：“从前师父与我聊起过，这是砸碎了太古世界的天星之光，是天星避尘发出的光。”
    戚灵黯然道：“正是。”
    琉璃石宽处有二丈一尺，底部埋于地下，但通透的琉璃体，四人可以俯视出其中玄机。
    琉璃石底部，镇有一处深洞，洞口虽窄，却不知内部有多么深广。这是因避尘从天而降，砸入其中而形成，无数青灰光晕皆从地底而生。这也意味着，想要按照巫师遗愿接近避尘，必须先移开琉璃晶，进入到地下天坑之中。
    白酉忽而问女使：“你们，为何要接近避尘。”
    绯红女使幽幽道：“听巫师们说，想要了解避尘，就不得不先接近它，然而从古至今，似乎尚无人能做到。怎么说呢？下去一个少一个呗，避尘就是座火山，跳下去无异于送死，有去无回而已！不过老娘此生已无所求，我只盼着将这身躯，用这种方式报答了月尊。”
    白酉苦笑道：“玩笑之语。”
    戚灵柔声道：“巫师们是认为，受业海之力影响最小的生灵，或者根本不受业海束缚之人，兴许可以接近避尘。”
    白酉摇头笑道：“这帮愚蠢的巫师，自以为，修行千百年学了点本事，就能逆天而行了。”
    戚灵抬眼看着他，“真人此话何意？”
    白酉正色道：“业海，无可平息。”
    琉璃晶中，业海忽而又泛起微波。
    因为站于琉璃晶前的四人，心中各自萌生出碎碎念想，有愁绪、有哀思、有质疑、有困扰。
    白酉叹道：“首先来说，避尘，血肉之躯根本无法接近，更别谈触碰或者摧毁。”
    绯红女使一时间，对白酉的话有些无法接受，她认为这是白酉趁桑姑不在在恫吓她，清微真人也不过在固执己见，坚守自己所求之道，然而固执之人，往往会忽视眼前，正在点点滴滴改变着大千世界的有灵众生。
    所以绯红女使笑道：“真人，你在山中呆久了也不曾下山。可知道如今四大部洲变成了什么模样？”
    白酉道：“你想说什么？”
    绯红女使道：“真人一味躲在倚天峰上看乾坤，看的到大千世界真相吗？”
    白酉道：“你不妨具体些，是不是想说，南瞻部洲将变得令我骇然。诸城独立揭竿而起，砸碎清微的庙宇，竖起别家的旗帜。然而这一切，我已在倚天峰上，默默看见了。业海每一缕波动，都指向这个结果，我见到了，也预想到了。不过这便是大势所趋，纵然我身为真人亦无可更改。”
    绯红女使愣道：“所以，就继续稀里糊涂的顺其自然之道？”
    绯红女使猛然弯腰，伸出细白双臂，掰住琉璃晶棱角处，“是非恶海，苦乐追逐，我早已受够。真人接着就抱残守缺，顺其自然吧，老娘还是要对那万恶之源说一句，会见无期。”
    徐健惊呼起来，竟不顾舌痛言语：“阿巴你干啥！”
    万斤琉璃晶被绯红女使掀起一角，露出底下天坑洞口，洞中杳杳冥冥，深不可测。
    绯红女使朝戚灵笑了笑，道：“如今月尊不存，我的归宿就是避尘。真人虽说避尘遥不可及，我还是想见识一下，这天劫之始。”
    起初戚灵在听着俩人对答，心里不免生出感叹，避尘无法被接近这点，风皇残念早已知晓，不然上古四灵君，何必兴师动众盖座宫殿在这呢？直接取出避尘一毁了之岂不更好，戚灵不明白的是，绯红女使与月尊到底有何纠葛，她那股为之赴死的念想，在南瞻世俗，真可谓凤毛麟角。
    所以当绯红女使贸然掀开琉璃晶时，戚灵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到，万年前似曾相识的画面再入眼帘。
    远古时期，画面看不清是谁，也这般冲了下去，随后烟消云散。
    戚灵毫不犹豫，骤然跟了下去。
    毕竟，这个女人曾救过她三次。
    ※
    自古，南瞻部洲论及美人，自然少不了一双白皙玉腿。
    但当一个美人双腿忽而不见，一定令人奇怪不已。
    倘若这双腿，被青灰色光芒照映，再突然间血肉合拢，生出黑青鳞片，那这美人就很难再被人称为尤物，反而叫她怪物。
    戚灵将绯红女使倏地拽上来时，情急用了定虚空，又使了风灵咒力托举。
    等到绯红女使置身地面，琉璃石重归原位，戚灵才意识到，女使双腿已然开始出现变化。
    白酉与徐健没有坐视不理，三人带着昏迷的绯红女使迅速远离石室，并将洞门重新封填起来。
    戚灵也再一次确信了，风皇残念中业海无法平息，这似乎成了个事实。
    戚灵眼神有些晦暗，现在更为担心，由避尘而起的业海之力，可以激荡人心，使之永无宁日，也可以改换血脉，异变肉体，因为完全想不到绯红女使身体变化的如此之快，只是陷入地底一瞬间，双腿就蜕为蛇身，这时蛇皮初生，其中还隐隐泛出血肉淡红。
    白酉叹道：“长戚，你是否还记得。离避尘越近，身体会越异常，都是血肉之躯，无法接近避尘，还怎么做了结呢？”
    望着绯红女使的半蛇身驱，戚灵没有直接回答，四顾打量道：“这附近一定有蛇。每种生灵都独有印记，业海会扰乱这些印记，再乱糟糟重组于一处。女使她，与蛇的印记勾连了。”
    徐健不由紧皱双眉，三人盯着绯红女使的下肢，越来越沉默。
    光怪陆离的事情，谁都见识过，但情知其根源，却无法阻止，那股无力回天之感涌上心头，而后无可奈何的滋味最为不堪。
    因为对于绯红女使能否恢复原身，白酉毫无把握，戚灵也一言不发。
    徐健抓着白酉衣襟，道：“阿……这……能救么？”
    白酉看了他一眼，确认了徐健舌头没事，才道：“这天下，并非事事皆可逆转。我虽剑气纵横天地，但尚知剑意迢迢，路漫漫，我也有力不从心的时候。”
    徐健又看向戚灵。
    似乎从“疯丫头”到“小巫师”，再至“风皇长戚”，这称呼变化就足以给人慰藉与希望。
    戚灵蹙眉思忖，“不过，万事皆有转机，也说不定呢？”
    白酉愣道：“这是有主意了？”
    戚灵露出揣摩思索的神情，道：“自地、火、水、风四位远古神明去后，千年来修行者中高人辈出，他们于巫道一脉杂糅诸般灵力，别出心裁有了新的法门，其中桃茢之术，我也曾在南瞻昏月林中见识过，也许会起效的。不过，我刚才说的转机，是指业海！”
    戚灵忽而单手指着上方，“真人，也许，我们可以重建一座清微山。”
    白酉脸色一变，“清微山是天地灵根，如何做到？”
    戚灵手指天穹道：“这个我知道，清微乃南瞻山河祖脉，地蕴真灵，因而山中万花锦绣，也适合人们修行，是远离业海波澜的所在。我所说的重建清微，指的是再造一处适宜修行之地，大言不惭说一句，是造一处比清微山还要适合生灵修行的地方，一丝一毫都不受业海侵蚀！”
    白酉呼吸有些急促，问道：“造？”
    戚灵点头道：“敢问真人，山中剑师修士，日日精勤，为的是什么？”
    白酉道：“超脱业海。”
    “那真人有没有察觉，我们身处的九玄宫中，琉璃晶附近，反而没什么业海波涛。”
    “兴许是因附近生灵稀少。”
    戚灵摇摇头，却说出一个最为简单的道理，“我对风最为熟知，风暴眼，是没有风的。”
    这句话，令白酉与徐健登时呆住。
    风暴眼，是没有风的。
    同样道理，业海的旋涡中心，也不会有波澜。
    避尘所在位置，正是业海中心，而此越贴近此处，越会发觉身边没有业海干扰心神，这也是九玄宫巫师们选择在此地修行的根本所在。
    只要不把琉璃石抬起，那么这座九玄三极宫，实则是上古四灵君留给世人最后的一片净土。
    若依此来推断，避尘上空，直至天外这片区域，同样可以不受业海影响。
    在这片区域修行，即便是初入门者，也可以轻而易举做到心境归元，不起丝毫杂念。与清微山相比，避尘正上方这片区域，简直是修行者追求的完美之所。
    白酉听得有些怔然，戚灵该是有多么敏锐细腻的心思，才发现了这点。
    他眼中放光，“善！”
    戚灵却不再继续说下去，“白真人，但我有一个要求。”
    白酉容颜微微收敛道：“什么？”
    “我要，韦秋白尸骨。”
    那具白酉曾夸口，一剑之余，万劫不移的尸骨。
    ※
    月华流彩，夜至子正。
    清吟城医馆前插着六十九块木牌，堵死入口极为惹眼，这是风桃桃为了谢绝拜客专门插放的。自打附近妖族们得知，风皇长戚曾在医馆落脚，竟将此处奉为比肩风皇祠的圣地，一日之内有三千余众踩踏上门槛，石砖都被磨得漆黑光亮。
    猫妖尾稚颜喊破了嗓子，轰了两天两夜，才轰散重重人墙。
    最后风桃桃累的坐在门口，尾稚颜枕在她膝上，指尖在石砖上来回轻划着道：“你瞧瞧，给咱踩成什么样了，乍看之下杳然无光，但细细品，就像冰中墨玉。”
    风桃桃正托着腮帮，出神道：“你嗓子哑了，就不要碎碎念啦，待会儿吃点蜜珑霜润下喉咙。”
    尾稚颜虽然累极，心里却痛快，仍道：“谁能想到那天倚着柱子放空时，风皇大人会从柱子后出现呢？回想着当时情景，说不清什么感受，但这两天来，我算是明白了。这西岭呀，不是金翅族的西岭，也不是三大祭君的西岭，终归属于长戚大人。”
    风桃桃眨巴了两下眼眸，轻说道：“我原以为她是巫师弟子呢。”
    尾稚颜道：“你看人眼力不行，你不还以为我曾是个偷鸡吃的小猫妖吗？”
    风桃桃缓缓点了点头，“那时候你老是捻胡须冲我笑，喵呜怪叫，瞧着还挺有恶意的。”
    炭火上，熬药罐突然烧沸，顶得罐盖叮呤作响。
    一只素手捻起盖子。
    风桃桃俩人回首看，戚灵正手捏罐盖，另一手指贴住唇心，比出嘘声手势。
    不知什么时候，石室后门开了，绯红女使紧闭双目倚门而坐，下肢却赫然成了蛇身。
    戚灵也是略感害怕，怕重回金刚山，被万妖团团围住，那份剖肝沥胆的盛意着实令人受不了，她便悄无声息落在后门外柳荫夹道上，不请自来。
    “风皇大人！”尾稚颜呼唤着一跃而起，喉间不自觉的喵呜叫了一声，“长戚大人，你从九玄宫回来啦？！”
    风桃桃也愣在当场，不断深呼吸。
    戚灵柔声道：“回来了，只是这位女使身染业海恶力，不知道桃桃能否有法子医治？”
    风桃桃神色复杂，极力回忆往日学过的各种西洲礼数，一时错愕，竟不知该向戚灵施以何礼，只是呆呆点头，在火炉旁，戚灵将绯红女使躺平而放，风桃桃伸手按在绯红女使肩头，迅速取来一叠草叶，分别按压在她周身窍穴，多余的放于地上，戚灵想拾起一片观瞧，尾稚颜伸出小猫爪在空中摇了摇。
    尾稚颜低声道：“这是蔫血草，叶片背上密布小刺针，一旦扎进皮肉里头，血脉就不再流通了，长戚大人，恕我多嘴，你可要当心点，别用力去捏叶片，你会把小针刺捏碎的。”
    戚灵惑道：“蔫血草，有何妙用？”
    风桃桃温声道：“业海之力使西牛大洲生灵异变，通常会耗时千百年，归根结底算是潜移默化。女使前日间还好端端，迅速变成这幅模样，显然与蛇身印记勾连，灵机错位，血脉紊乱。我用蔫血草先阻断血脉，防止情况恶化！话说，长戚大人，你们碰上什么事啦？”
    戚灵点点头，沉吟了一下，道：“女使，是被业海根源，天星避尘释放的力量波及。”
    戚灵也不清楚，具体该如何形容避尘的力量。
    她仅知世上存有三股先天神力，分别是西洲四位灵君的远古灵力，清微一脉传承有序的真气之力，以及无妄酒肆楚江王身负的那股幽冥之力，而这也意味着，避尘之威，已经逾越天地万物，超脱于四洲之外。
    所以仅凭风桃桃来医治避尘之伤，无异于摸石头过河。
    风桃桃额头渗出微汗，回道：“长戚大人，我……凭着我这点医术，逆转业海异变简直就是妄谈，就连能否让绯红女使苏醒，也将成为未知数。”
    尾稚颜忽的抓着她手腕道：“你总是低估自己的实力与耐心，上回救治眉骨带疤的那只小牛精，你可是坚持不懈花费了三年，熬了不知多少汤药，不是终究救活了吗！我这辈子，没在其他地方见过你这样有毅力的医者。”
    风桃桃哑然一笑，道：“可……可这回，怎么能一样嘛！这是避尘造成的……况且，若是治不好，真就没脸见长戚大人啦。”
    尾稚颜皱眉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是你一贯的作风嘛！”
    戚灵笑道：“桃桃不必紧张，我也曾在南瞻行医，深深懂得些其中道理，医者之心，施恩于人，但求不怨！身为医者，都害怕平庸，害怕大家误会，面对无休止的恶疾时，心中畏惧，得先藏好。也许会获各种不幸，一旦回天乏术，望着逝去之人，心中孤寂更难与人说。可是，一旦希望来临，胸中仁心得以慰藉，那份深沉欢悦，又将无可替代，不是吗？”
    风桃桃思索了一会儿，嘀咕道：“长戚大人你安心，将女使留在我这儿便是！不过长戚大人只说对了一半，希望若是再次破灭，那感觉，可就更无助了！”
    戚灵泯然道：“桃桃放心，你的心意我懂，能让女使先苏醒便好，其余，一切有我。”
    ※
    冷清至极的九玄三极宫。
    徐健攀到拱顶石碑上，见碑文无法辨识，就倚着石碑，闲坐东望。
    白酉则在石殿正门，盘膝而坐。
    西极之地的夜色，来得极晚，雄奇荒凉的大地之上，长夜星河灿烂。
    他们都在等。
    戚灵与白酉立下一个约定，之后便带着绯红女使乘风离去。
    白酉也猜想不出戚灵打算怎么做，他闭目遐思，竭力思索着千年前的诸般景象。
    他突然一皱眉，旋即之间又平复。
    无论学问，剑道，还是为人处世，白酉扪心自问，自身天赋秉性就是大开大合，纵然可以崩天裂地，却不能如长戚一般，做出一些妙不可言之举。
    白酉站起身，微微侧过身，闭目喃喃自语：“曾经，一想到与你再难相见，连呼吸都困难起来。长戚，你是忘了千年前那个来自南瞻部洲的小道士了么，不然为什么再次相会，却对从前只字不提。”
    忽听拱顶之上，徐健喊了几声。
    白酉睁开眼，远处空中，一团弥天黑影飞来。
    ※
    “世人常说，女子难以证道，先天不足。”
    戚灵独自离开医馆后，回想着这南瞻部洲流传甚广的这句话。
    雪琴魄道：“主人如今身为风皇，何须再惦念往日这些世俗的胡言乱语呢？”
    玄松魂道：“常言道，一世修行一世根，人族博闻强记，生平的点点滴滴，那千百年都记在心底哦，主人是忘不掉的！不过忘不掉最好，等主人回了南瞻，好好教训那些胡言之人，瞧不起谁呢！让无知宵小们，仔细领教主人的胆识气魄！”
    戚灵回道：“胆识气魄？不该朝向他们。”
    雪琴魄道：“对，他们不配。”
    戚灵叹道：“不是，南瞻生灵自负聪颖，以至于见识狭隘，我不会责怪。世人常说，女子难以证道，根源是先天不足。曾经面对这些言语，我也感到十分煎熬，归根结底，仍旧在先天不足四字，我曾想，为何会这样，是业海恶力使人族身有两异么？琉璃世界又是否浑然一体呢？不过，那不重要了，如今，面对先天不足四字，我却想要，把这天来补！”
    补天？
    玄松魂与雪琴魄同时大感茫然。
    戚灵悠然答道：“天，并不是真的塌了。之前刚踏入九玄宫时，我便发现，避尘砸破苍穹从天而落，看周围山势斜倒，就仿佛天倾西北，地陷东南。而且，这九玄三极宫底下，有避尘阻隔地气，使之不能上涌，也导致上空云层终日不会聚拢，从前清微弟子说，这是天地交泰之气，结果被硬生生截然拦断，便在九玄宫的云霄之上，形成了个大窟窿。”
    “主人是想？！”
    戚灵在心底默然一笑，飘然落在了苦雾山。
    山野清幽依旧，风乍起，幽篁竹丛左右甩着竹叶脑袋，针叶林也摇出松涛阵阵。
    这会儿戚灵仍旧记得，曾经许诺黑鸡枞精，答应了它三个要求中的前两个，一是将苦雾山中除却蘑菇族的草木除尽，二是将土壤变得坚实如铁。
    她也确实催动土灵咒力，一一做到了。
    不过现在看来，这里一切都未发生改变。
    九节菖蒲仍在溪畔沐浴，幽兰依然在碎石间舒展细叶，土壤稀松一如初见，戚灵猜测，应是从风皇祠中出来后，光影长河离奇溯回到了三日前，导致这里的一切也重回过往，而后来自己直接回了清吟城石室，那么意味着苦雾山蘑菇族，压根就没有见到过自己。
    所以那一段夜间相遇，就等于不曾发生。
    戚灵缓缓踏入松叶林。
    俯身轻拍了拍大地，好似礼貌扣门。
    地气上涌，苍风如啸，无数蘑菇精吓得从土壤里探出脑袋，有些看上去机灵灵，有些则显得呆傻傻，它们眼神复杂一齐望向戚灵，咕咕乱叫不停。
    黑鸡纵精也在其中，目露怒意。
    林中随之浓雾弥漫。
    戚灵毫不在意，望向黑鸡纵精，抬声道：“往日我曾到此地寻药，许下承诺，答应你三件事，你也许不记得了。那日你说，蘑菇族人需要此山寸草不生，以免被抢夺灵气。还需土地坚实如铁，用来蕴藏住灵气。这苦雾山周围，还有三十三座大山，山中妖物虽不多，却对尔等一直虎视眈眈，故此，你们还希望这三十三座大山飞上天，滚得越远越好！是不是这样？”
    黑鸡枞精呆若木鸡。
    这是它埋藏心底的心声，压根从未对面前女人吐露过。
    戚灵柔声道：“我所承诺，必会兑现。但种种原因，使得前两件事，明明已做到，却不得不再次出手。”
    蘑菇族精灵们细细咀嚼她的话，大眼瞪小眼，认为这可真是破天荒的事。外来入山的，不论人族或妖族，无不图谋着挖取各类蘑菇，带回去食皮炖肉，哪有人一上来，就口吐古怪言语，殷勤帮忙来的？无事献殷勤八成有诈，来犯之人换招数了，一定是个骗子，不过是为了不被迷倒成为肥料耍的花招罢了。
    片刻之后，众蘑菇达成一致。
    戚灵却紧闭双目，默默吟唱，施展着土灵咒力。大地之上，土壤不断收缩紧绷，颜色越来越深，除了蘑菇族人，其余草类不断伏倒，一些悄然修成气候的山精野怪，也从地洞窜出逃往别处。
    黑鸡枞精望着大地凝结，触目惊心，“这是何人，何种神力？”
    蘑菇族们咧嘴呆滞，又怕又喜。
    戚灵忽而凌空，立于松叶林上，任风声将所说之语传遍了方圆百里，“吾名长戚，今日移走此地三十三座神山，作天庭之根，山中生灵皆可在天穹修行。独剩苦雾一山，改名作万寿山，唯存一岭，取名补天岭。若非我形神俱灭，亦定护佑此，历万年而不移！”
    移山？
    蘑菇族噤若寒蝉，无一敢喘气，山中浓雾竟然静止。
    方圆百里都静的出奇。
    戚灵的声音，本是低语，在苦雾山周围三十三座大山中的生灵听来，犹如闻雷。
    她继而吟道：“神岳有灵，脱形化道。”
    一语之后，大地与山脉裂开。
    三十三座大山不住的恇怯摇动。
    她接着又吟出第二句土灵咒语：“神岳有灵，直上太虚，大荒之上，唯吾峨峨！”
    三十三座山峦，骤然而起，浮于戚灵指尖之上。
    此刻山中原有生灵才断定这个人族女子并非故弄玄虚，山中万千生灵，不论是否通晓人性，此刻都静静蛰伏起来。
    戚灵喘了口气，手引群山，在月下缓缓而归。
    此刻即便远在金刚山顶，也能远望见这一幕，这幅横绝太空的雄浑气象，超乎所有妖族想象。
    白酉正眺望着天际，不由站起身。
    他见到三十三座峰峦悬浮于空，灰蒙蒙的山影遮天蔽日，戚灵单手持咒，凌空御风将群山托回了九玄宫上方。
    群山遮蔽了星月，上面的飞瀑仍在倾泻，挥洒成细细雨幕，落在大地。
    山岭阴影之下，徐健吓得赶忙从拱顶上跳下来。
    戚灵冲着他和白酉笑了笑，再次喘了口气，紧接着施展引动远古风灵之力，将自身缓缓升入天穹。
    三十三座大山，在九玄宫上端，慢慢抬升着。
    群山依次穿过云层，山中原有的深潭碧水，在月华照耀下，流光溢彩。
    等群山悉数位于云端之上，茫茫云海翻涌，好似正在吞吐大荒，戚灵这才停住，随之心念一动，施放定虚空，将其牢牢托于三十三山底部。
    雪琴魄道：“主人这是用定虚空稳固群山根基？”
    戚灵回道：“我搬山所用的土灵之力无法持久，但风灵之力用之不竭。放心，山势已被天风稳固，定虚空只是以防不测。”
    山根彻底稳固。
    戚灵嘴唇微动，山中一切有灵之物都穆然听着。
    “非我大言凌物，三十三重天自我口中生。我不欲与天地同寿，但使尔等正道不息。”
    寥寥，两句而已。
    白酉悬停于高空，凝望群山，心神竟也激荡不已，“此处，有没有个名字呢？”
    戚灵点了点头，温声答道：“自今日始，此处，便叫作天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