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前尘事
作者:慕月君   我遇到一个很像你的人最新章节     
    长安城内夜长,月色如纱笼罩,白日里车水马龙的大街安静下来,周围只有树枝摇曳发出的沙沙声。
    安国公府早已没了往日的辉煌,只有两座庄严的石狮子立在两旁,门上的牌匾依旧悬挂正中,彰显出曾经的显贵,现在大门紧闭,门外一队官兵把守,无故不得随意进出。
    宅邸深深,一扇门被打开,端着茶盏的嬷嬷没等转身,一个人影闪现。
    嬷嬷手里茶盏一抖,就要落地,来人快速接住,放回托盘。
    “来……”嬷嬷没等喊出声,被眼前出现的一张脸震惊到,剩下的话被卡在喉咙里。
    害怕自己老眼昏花,她用力揉了揉眼睛,才敢确定是三公子回来了!
    顿时老泪纵横,扯着三公子袖子,悲鸣出声:“三公子!您总算回来了!”
    南宫玥神情凝重,比划了一个“嘘”的姿势,嬷嬷点点头,泪流满面推开门,自己守在外边,悄悄拭泪。
    抬起沉重的步伐,南宫玥默默走入佛堂。
    “阿芸啊,你在外边说什么呢?”
    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妇人颤颤巍巍道,嗓音低哑。
    无人回话。
    昏暗的烛台上燃着一盏佛前灯,老妇人从蒲团起身,手撑着案桌,摇摇晃晃站住,佝偻着身体,皱着眉,伸手向四周摸索,沿着桌沿,缓慢踱步。
    布满皱纹的脸上写尽沧桑,一双眼凹陷进脸颊,灰淡无神,身子弱得好像一阵风过来,就能将她吹倒。
    她摸到一副拐杖,干瘦的手上只剩皮包骨头,似乎连拐杖的手柄都握不住,正步履蹒跚地往南宫玥的方向移动。
    “阿芸!你在那干什么?为什么不说话呢?”
    一阵冷风吹进,几根银丝滑落,老妇人没了耐心,往前快走了几步。
    忽然,她感觉到一股熟悉的气息。
    南宫玥无法克制自己身体的颤抖,亲眼看到祖母变成这个样子,就好像一把刀插进了心脏。
    上前搀住老妇人的胳膊,只一瞬间,老人像是受了刺激,反手将南宫玥一把抓紧,生怕是自己产生了幻觉,小心翼翼紧张问询:“你是谁?”
    “嗵”
    南宫玥跪在老妇人脚下,重重磕头,哀戚道:“不孝子孙阿玥回来了!”
    “阿玥?”
    老妇人害怕自己听错,急忙向下摸索,手指触到毛绒的黑发,一寸一寸向下,反复抚摸着来人眉眼,还是不敢相信,语气急得像个孩子一样,“阿玥是你吗?快说话!”
    南宫玥苦忍的泪水在这一刻夺眶而出,“祖母!是我!阿玥!我还活着!”
    老妇人昏花的眼球发着青白色,此时泪水顺着皱纹的沟壑流下来,嘴巴张得大大的,一口气吊着上不来,拐杖掉落在地,一把将南宫玥揽进怀里,害怕下一瞬就会失去。
    许久才唤出一声:“阿玥!我的阿玥!”
    南宫玥回抱住祖母双腿,痛心道:“祖母,你什么都看不见了吗?”
    祖母弯腰,声音如血泣。
    “听闻你祖父的死讯已叫我百孔穿心!谁知接连不断的坏消息传回,先是你大哥战死,后是你二哥被虐杀身亡,而你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连你父亲也离我而去,一月之内,我的丈夫,儿子,孙子,都死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祖母的心就算是块石头,也碎成渣了。”
    一字一句,锥心刺骨!
    祖母泣不成声,艰难吐字,“当时决战之际,石景山叛变,你祖父被毒死,我是心急如焚,你父亲奏请回京,大皇子监国迟迟不肯批准,没多久就传来你大哥战死的消息,本以为你们兄弟二人突围,总能活着回来,谁想到,这时大皇子谋反,京中乱成一片,各家只顾自己利益,丝毫不顾西北危机,等到圣上出来平了乱,准了你父亲的上书时,为时晚矣,你二哥已经被北凉追兵虐杀,而你,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父亲启程之日,得此噩耗,当场心绞而死!”
    “阿玥啊!祖母日日以泪洗面,犹受剥皮剔骨之痛!泪都要流干了!你怎么才回来啊?”
    南宫玥声音沙哑,仿佛刀子划过冰面。
    “决战的第七日,我赶到黑河附近,大哥为了让我们突围,选择自己断后,二哥与我逃了半月有余,被敌人发现踪迹,张副将和我的手下都死了,二哥将马让与我,我中了一箭,到处都是北凉士兵,还有反叛的羯族,我只能一路上东躲西藏,迂回往复,昏昏沉沉逃到甘加峡口,在上游饮水时陷入昏迷,掉落水中,最后被一户农家相救,巧遇失踪多年的鲁洞之,是他将我医治好!后来我找到阿成,这才得知家里消息,不敢冒然与您通信,也是怕您再担惊受怕,身体有恙,所以决定回京亲自相见!”
    祖母着急道:“伤口在哪?快起来!让我瞧瞧!”
    南宫玥赶忙回道:“祖母不必担心,现在已无大碍,那鲁洞之妙手回春,不仅治好了我的箭伤,还将寒症之方也给了我,可惜,他猜出我的身份,为了安全,也为了不拖累全村,已经远走他乡,我现在还在找他的消息,找到他,就可以报恩,还能医治您的眼睛。”
    祖母不住拭泪,“我这眼睛治不了了,苏慈来过好几次,他都没有办法的事情,鲁洞之就算是神仙,依旧医不了,你不要为我这老婆子浪费心神,好好将养自己的身体,等以后找到鲁洞之我会亲自拜谢他!圣上掘地三尺都找不到的人,居然在你生死难料时出现,这是老天给我南宫家的一线生机啊!”
    南宫玥轻轻点头,苏慈已经将祖母的情况告之,但他还是想试上一试。
    他没有告诉祖母具体情况,更不想提及安歌。
    祖母哭着说道:“好,好,孩子,起来!让祖母抱抱你,活着就好!活着就好!阿玥!要不是还有你,还有这偌大的家业需要祖母撑着,祖母早就想随他们而去了,我这把年纪还要经历丧夫丧子,满门忠烈尽亡的悲惨,这简直就是挖我的心啊!”
    南宫玥起身,抱住祖母,怀中的老人就像无依无靠的芦苇,轻声安慰道:“祖母!别怕!我不是回来了吗,你一定安心养病,莫要哭瞎了眼睛,好好活着!我要你好好看着,看着那些人怎么死去!这笔血债,我定会加以万倍的讨回来!”
    祖母的眼睛闪过恐慌,泪水奔流而出,急急道:“阿玥……不可!阿玥,你知道我们的仇人是谁吗?”
    南宫玥将祖母扶坐椅上,自己冷静地站在旁边。
    “阿玥知道,外侵内患,上到君王,下到门阀,想让我南宫家背锅的人太多了,这一战可以让多少陈年旧账一笔勾销,所有的东西都可以让死人顶罪!能走到这一步,多少双手推波助澜,多少人袖手旁观!”
    祖母擦擦泪,震惊中有着懊丧,“大庆朝传我南宫家功高震主已不是市井之言,朝堂几派争的不可开交,你祖父的兵权一削再削,你父亲也被外调出京,我就知大事不妙,家书中常常提醒你祖父谨言慎行,可是他就是个兵痞子,只会带兵打仗,丝毫不管这政事纷争,他真的是一片忠心向沟渠,当今的圣上已不是当年那个叫他一声大哥的弟弟了,苍天无眼!他一把年纪最后落的个惨死他乡!”
    心中的痛苦已经让老妇人难以平复心情,她趴在案桌上才能撑着身体不会晕厥过去。
    二十年前南宫宝自请调往边疆,镇守西北!
    京中留守国公夫人和一家老小,名义是大庆国恩,集中保护,荣华富贵,实则都懂是作为人质,形成约束。
    夫妻一场,聚少离多,国公夫人日日担惊受怕,丈夫年逾古稀仍上阵杀敌,在那西北苦寒之地,冬日的严寒侵入内里,老将军的腿早已行动不便,好不容易劝儿子入仕为官,也被调任出京,三个孙子两个都为了追随爷爷的荣誉从戎参军,只留下这个体弱多病的小孙儿陪伴膝下。
    现在,一家男儿死得就剩下眼前一个,叫一个花甲老人怎能无嗔无恨!
    “阿玥,祖母无能,跪求圣上,也只能保下这破砖烂瓦的宅子,平日里与咱们交好的世家大族,现在都避之不及。大理寺已经将这宅子围困三月有余,连灵堂都不让大办,朝中现在仍在争论漠北一战惨败是谁之过,邓副将孤身逃回,被圣上关押在天牢,无人审问,有人上书质疑你祖父叛国,也被圣上驳回,你现在出现,祖母怕啊!”
    “正是没有定论,才可逆风翻盘,趁着这个时机,把皇帝架在火上,他才不会对我下死手!祖母,这些事情你不要操心,我心中有了盘算,要相信我!”
    南宫玥天生冷脸,此刻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让祖母放心。
    祖母止住泪,“我想过,若是你还活着,就带着这一家老小,咱们远离是非,去一个小地方过简单的日子,但是那天我梦到你祖父,你的哥哥们,他们跟我说,为何不将他们带回大庆,北凉的地下冬天凉得很,我……阿玥,南宫家对你有愧!你可以有自己的选择,祖母不会怪你。”
    说实话,八岁之前,南宫玥都不知有南宫家的存在,一直当自己的父亲是位不负责任的风流公子,与自己母亲不过一段露水情缘而已。
    虽然过得不缺钱财,但母亲一提起父亲都会喜怒无常,时而怒不可遏的将戾气发泄在自己身上,时而抱着自己喃喃祈求,希望有朝一日能名正言顺回到南宫家,可惜,那个可怜的女人,最后病死在大雪夜里,到死都没见到心心念念的人。
    想到此,南宫玥明白祖母并非虚情假意,如果自己真的选择隐姓埋名的生活,确实可以过得逍遥自在,只是,即使只有短暂的爱,他也曾在这家人身上得到过,都说血浓于水,这也许就是自己的宿命。
    “祖母,南宫家鞠躬尽瘁为国效力,后世留下的应该是赞誉,而不是诋毁!我意已决,你只管听我安排!若是我成了,就当全了这一世的缘分,若是我败了,咱们一家在地下团圆!”
    许久,祖母才点点头,颤巍巍起身,一边摸索着往门口走,一边擦掉眼泪说道:“我老糊涂了,竟忘了一事。”
    南宫玥连忙上前搀扶,“祖母,你找什么?”
    祖母的手满是皱纹,皮肤松弛的就好像一层布,慢慢摸索上门柱上挂着的东西,是一把艾草。
    南宫玥再一次落泪。
    祖母哽咽道:“在围困前,我将阿武派出去找寻你们的下落,你的哥哥们……他们都有了结果,只有你,生死未卜,我那时就知道,我的阿玥定能活着,祖母每日都挂这艾草,日日盼啊,等啊,终于,等到你回来!快来!扫掉所有的厄运,驱除所有的晦气!”
    南宫玥乖巧站好,任由祖母缓慢踱步在周围,他知道,自己只要一日没有消息,祖母都会挂着那把艾草,直到她闭眼的那天。
    祖母和南宫玥彻夜长谈,直到天明时分,大理寺守卫换岗,南宫玥才飞身离去。
    安国公府好似一夜间有了朝气,多日死气沉沉的院落里多了洒扫的下人,兵器阁里的兵器都被一一拿出,擦拭干净,书阁里的书也都被晒了出来,风吹动书页,白纸黑字,翻开都是辛酸泪。
    这南宫家人人都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其中的艰难坎坷只有自己清楚。
    三十五年前。
    前朝大夏覆灭前的最后一任皇帝:夏哀帝刘聪,年仅十六岁,为人狠厉,荒淫无度,为了建造宫殿以供淫乐,掏空国库。
    适逢大旱,关中已经发生人吃人的惨剧,官府还在不断得增加赋税徭役,逼得农民起义,派去镇压的就是当时时任玄武将军的南宫玥祖父:南宫宝。
    抵达关中后,一帮举着锄头和木棍的农民怎么能干的过政府的正规军,没几仗就镇压平息了这场闹剧,南宫宝回京受嘉赏。
    可是饥荒并没有解决,大量流民涌入并州,流民中涌现出个年轻的领袖人物叫赵特,为人机敏,号召能力强,数十万流民悉听调遣,一路上豪绅地主不得不迫于压力接济放粮。
    没半年,就形成了新的一股势力,席卷大地。
    人人都为五斗米入教,政府不得不重新调配南宫宝前来收编。
    两人一见如故,都是同岁人,三十而立的年纪,南宫宝欣赏赵特身上那股子为民谋利的正义,赵特敬佩南宫宝带兵勇猛,军纪严明!
    两人酒后拜做结义兄弟!
    收编后的流民武装慢慢被朝廷内部人瓦解,分散在各个营里。
    其中一支不听调令,仍想起事作乱,被赵特亲手法办,朝廷嘉赏赵特为南宫宝副将。
    至此,这位从穷苦中走出的孩子迈向了草莽帝王之路。
    夏哀帝不仅多疑,还很变态,将自己亲哥哥的妻子占为己有,软禁各位叔伯,弄得宗室不和,同室操戈。
    亲哥哥建宁王刘哲被逼无奈谋反,朝中从者数万。
    夏哀帝害怕,随仆从禁卫五万一同出逃,路上得了热症,听闻民间有道士二人,一人精通道学,一人精通医理,遂强行上山将人掳走,这师兄弟就是后来的宰相张炎,神医鲁洞之。
    等到夏哀帝到了豫州,南宫宝,赵特出城迎接,代之以国君之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