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脚下的人群开始出现混乱，但好在还有罗道长和叶延川维持着局势。
    山上，施渡和谢美兰默默对视。
    事实上，这已经不是谢美兰了，虽然脸还是那张脸，但双目赤红，头发也挽成了仙人发式，手中端着一个净瓶，目光冷冷淡淡地看向了施渡。
    “倒是没想到，你还真敢来。”
    谢美兰的声调很冷，和施渡之前听到的全然不同。
    施渡从大石头上下来，慢吞吞地戴上了小高帽，“我为什么不敢呢？你都敢到处作乱了，我为什么要害怕？”
    小姑娘还是穿着初见时那一身素色小袍，手上拿着勾魂索和招魂幡，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谢美兰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中带着几丝嘲讽，“你觉得，就凭你能拦得住我吗？”
    “试试看不就知道了。”
    施渡也懒得和她废话，勾魂索甩过去，裹挟着金光甩到了谢美兰的身上。
    谢美兰身上炸出了一阵红光，与金光相冲，顷刻间山摇地动，飞沙走石，四周的槐树像是疾风卷过，树叶卷成了一阵龙卷风，谢美兰的手一动，这阵风便朝着施渡扑了过去。
    小姑娘眉眼不动，招魂幡上的铃铛响声清脆，单手结印，繁复艰涩的手势在她这里易如反掌，只是轻轻一推，树叶四散，反倒是朝着谢美兰袭了过去。
    谢美兰脚尖跃起，避开这一阵攻势，缓缓地飘到了施渡的面前。
    “你很不错，难怪地府那一群东西对你寄予厚望。但，也仅仅是不错，要和我抗衡，你不够资格。”
    谢美兰勾起净瓶中的水，指尖一动，一滴水变成千万滴，在施渡眼前化为一片海，将她给吞了进去。
    海水从幽蓝变成深红，浓郁的血腥味袭击着施渡的鼻子，恍惚中，施渡似乎听到了无数人的哀嚎声和祈祷声。
    “救命！救救我，谁来救救我，我不想死！”
    “为什么是我？我明明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遭遇这一切的人是我？”
    “神啊，如果你能听到，帮帮我们吧！”
    “……”
    千百年来，所有的祈求似乎都在这一刻朝着施渡涌了过来，每一声，都振聋发聩。
    施渡眼前浮现出了新的景象，是东方神庭。
    盘古开天辟地，女娲造人，神明初现。
    神由人的信仰而来，存活于神庭，倾听人的心愿，救万民于水火。
    他们的身躯在万里高空之上，心却始终在这袅袅人间。
    每一次得诚心祈求，都有可能换来神明的回应。雨水、天灾、财富姻缘健康……
    人人都有念，只要有念，就会出现神。
    神存活了成千上万年，享受着被人族供奉的力量。
    直到人族逐渐发现，世间万物都有规律，他们开始利用规律改变自己的生活。
    这本该是件好事，但神却开始恐慌。
    人族不再对神明抱有最虔诚的信仰，他们甚至开始改造规则，于是一次次的新尝试中，人本身，逐渐成为他们自己的信仰。
    随之而来的，是神的陨落。
    昔日高高在上，悲悯万民，如今却恨不得跪在万民脚下，乞求信赖。
    但他们终究是无法阻止一切的发生，最后一个陨落的神，将她的残念压在了罗酆山下，等待被唤醒的那一日。
    终于，在地府帝君鬼王接二连三消亡之后，她找到了机会。
    她跟随着谢必安来到了人间，悄无声息的开始了自己的计划。
    观音也曾与地府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以她为载体，倒是可以避过地府判官和无常的眼睛。
    她吸人气运，用人的鲜血丰盈自己的灵魂，以恢复往日的实力。
    但还不够，还要一个更完美的载体，自由地游走在这天地之间。
    这个载体，需得和她一样对人族充满了怨恨，却又爱着这世界，想要改变这些不公。
    她盯上了谢美兰，期间用了一些手段，让谢美兰变得和她一样，最终浑浑噩噩，接受了她的寄生。
    眼前的画面再一次变化。
    施渡看到的不再是神，而是现在丰城乃是整个世界的现状。
    因为酆都再现，各路鬼怪都从阴间跑了出来，四处作恶。
    不堪一击的人族再一次陷入了绝望之中，只能卑微地乞求神明睁开双眼，好怜悯拯救他们。
    无数的人跪下来，对着天边模糊的观音像虔诚磕头，嘴里念念叨叨。
    随之而来的一道道银光，涌入了观音的体内，让她的身躯愈发凝实，隐隐之中，似乎快要冲破谢美兰的身体。
    “看到了吗？人需要神的庇护，他们需要我。”
    空明又肃穆的声音在施渡的耳边响起。
    血海翻腾，最后一次的景象，却是更早期供奉邪神的信众。
    官方一再宣传，可他们还是偷偷买了神像回家供奉，因为他们有恨、有委屈，甚至是欲念。
    大多是底层的人们，即便是努力地想要活下去，却仍旧不可避免遭遇种种困难。
    用心工作了拿不到工钱，上门去讨债还要被打一顿。
    攒了半辈子的钱，孩子上不起好学校，买到了烂尾的楼。
    勤勤恳恳加班，到最后裁员名单里自己是第一个……
    林林总总，谁又能保证自己一辈子顺心顺意。
    大时代在往前走，但人吃的苦好似也没有少一些。
    伴随着历史滚滚的车轮，最底层的人们总是甜的少愁苦的多一些。
    于是他们成为了邪神的目标，将他们本来就为数不多的气运截取，成为了她日渐强大的养料。
    如果还不够，那就让他们献出生命与鲜血。
    可即便是如此，他们仍旧虔诚。
    谢美兰张嘴道：“他们和我一样，希望神明能够重现。人永远有贪念欲望永远都自私，只有神才能不顾一切，满足他们的心愿。这个世界，应该让神来管理，你们人族只会破坏原本的秩序，把所有人都拉下地狱！”
    谢美兰翻手，层层巨浪朝着施渡袭来，将小姑娘压在深海之中。
    她被腥臭的血液给裹住，连挣扎都很困难。
    谢美兰欣赏地看着她浮浮沉沉，似乎是觉得无比畅快。
    铛铛——
    幽远清扬的铃铛声响起，血海之中出现了一叶扁舟。
    有人撑着一艘船，缓慢而来。
    她的动作不急不缓，巨浪一次次扑下来，却都没能将他的船给打翻。
    小舟来到了施渡的身旁，船头的老人伸手，抓住施渡的小手，将她拉到了船上来。
    上船之后，施渡身上黏糊糊的血水忽然全干了，仍旧是那一副干干净净的小模样。
    “你说错了。”
    小姑娘的眉眼冷静，抬起头来，看向了错愕的谢美兰。
    又或者该说，小神明。
    “这是人族的世界，就该让人族自己来管理。诚然世上有不公，也有痛苦磨难，甚至有时候大家都会一起走错路。
    但你不应该去否定他们的努力，否定过程中付出的艰辛，否定爱与坚持。”
    她送过很多活得很苦的人，但每一个人的一生，都不会只有苦没有甜的。
    再怎么样，一定会有一个瞬间，哪怕只是一个瞬间，让他们觉得这个世界也没有那么坏。
    下雨天给猫咪撑伞的孩子，天灾里义无反顾的普通人，冲入火海中将孩子抱出来的消防员，拼了命也要救回一个病人的医生……
    这是世界光亮的一面，即便是心如铁石的人看到了，也该是有几分动容。
    倘若真的要有报应，那也应该是报应在恶人身上，凭什么去抹杀无辜的人？
    “你说神明没有私心，可死在你手上的普通人也很多很多。你们湮灭的根本原因，根本就不是没有人族的信仰，而是你们的眼里已经看不到人的存在了。
    你们从接受他们信仰的那一刻起就高人一等，只有你们睁眼的时候，人才能得到你们的垂怜。所以人才会学会靠自己去改变这个世界，成为自身的信仰。
    你们将他们视为蝼蚁，视为养料，却从未平等的去看过他们。你们不想让他们更强大，因为一旦他们强大，你们的力量就会被削弱。”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神明的信仰开始弱化的？
    或许是他们造出了第一个可以耕种的工具，又或许是他们豢养的第一头猎物，亦或许，也可能是他们凭借自己的经验，发现能治病的不是对神的信仰，而是山间的一棵草药。
    人就是这样一步步走过来的，每一步的尝试都值得肯定。
    他们当然也会走错路，高贵如神明都会错，凭什么要求人不能有错？
    错了就去改，完美总需要有一个过程。
    “没有任何人能剥夺人族在这个世界上生存的权利，他们有自己的想法和规则，不需要你这一个早就不该存在的神明来插手。
    更何况，你算个什么神？神庭存在时没听说过你的名号，你缩头缩尾，更不配被人族信仰。一个不知从哪儿蹦出来的邪神，也好意思大放厥词！”
    施渡的话，让谢美兰伪装得慈悲的面容扭曲。
    她猛地朝着施渡扑来，伴随着血红色的光，以压城之势，不顾一切地想要摧毁施渡脆弱的身躯。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既然你不认同我的选择，那就去死吧！”
    施渡缓缓举了双手，飞快结印，头顶上的功德金光涌动着，日渐发亮，将这滔天的暗色都给驱散。
    “日月二光，以我慈悲，奉我心诚，开天辟地，焚诸邪祟！”
    小姑娘的奶音清脆，最后双手的拇指和食指交叠，猛地推向正前方。
    刺眼的金光将谢美兰笼罩起来，连她身后那些若隐若现的观音虚像也被吞噬了进去。
    凄厉的尖叫声从金光中传出。
    与此同时，各地虔诚跪拜的信众们，不约而同地心尖一颤。
    他们面前的神像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不等他们反应过来，神像轰然炸裂，化为糜粉，被风吹散。
    一道道金光照在了他们的身上，将他们心中的郁结也给驱散。
    似乎就是在这一个瞬间，他们重新充满了力量。
    为什么要去信奉一个从未见过的所谓神明？
    他们明明可以靠自己冲出去！
    于是不少人举着手机，将从前保存的黄符都给亮出来，手里拿棍拿棒，从房间里出去。
    外面的军队正在与鬼魂缠斗，武器耗损严重，也有不少人受伤，却没有人想过退缩。
    民众加入战队，用血肉之躯，与从未见过的怪物抗衡。
    浩荡的嘶吼声从四周响起，鬼气森森之中，冲出来大片鬼兵。
    穿铠甲的，穿长袍的，穿破棉袄的，甚至还有零星几个的穿着和活人军队一般。
    严振国手中拿着一杆枪，高喝一声：“弟兄们，上啊，杀掉恶鬼，保护我们的子孙后代！”
    鬼兵朝着恶鬼冲来，鬼数众多，几乎是碾压性的殴打。
    反倒是活人们被护在了身后，看着一个又一个的鬼兵扑上前去，全然没有了用武之地。
    浩浩的厮杀声也传到了老槐村的山上。
    小舟上的老妇人目光朝着远方看去，轻轻地笑了一声，“他还是那么英勇。”
    永远是她的大英雄。
    施渡目光专注地看着正前方。
    失去供给的邪神不是她的对手，从高空坠落，砸到地上，狼狈地怒视着她。
    “你看，永远不要小看了人的力量。”
    施渡的声音很轻，小嘴唇飞快地勾了一下。
    她从来不否定世界的阴暗面，也永远相信会有光。
    如果没有，那就让自己成为光。
    谢美兰的面开始出现皲裂，似乎是体内的邪神即将要破体而出。
    没有了信仰，身份暴露，这一具人的躯体反倒是成为了禁锢。
    更何况，它在这个人类的躯体里停留太久，连血肉都快要生长在一起，要是这人类死了，它怕是也要受到重创。
    邪神开始挣扎，魂体露出了一个头。
    一道轻喃声响起来，“美兰啊……”
    挣扎的邪神一顿。
    谢美兰也猛地抬起头来。
    施渡的身后走出一个满脸苦相的女人。
    丁秀琴。
    她还是和以前一样，瘦弱又困苦地站在谢美兰的面前。
    可是隐约之中，似乎又变了许多，眼睛也变得明亮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