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明景恒不让翠微开这个口。
    但翠微毕竟是福华长公主的贴身婢女，没有瞒着自己正经主子的道理，进去之后，她还是寻了机会，跟福华长公主悄悄说起了这件事。
    这会明锦和明景廷两兄妹，已经不再闹了。
    这会两人正凑在一起，挑明景廷刚从外面买来的月饼。
    月饼刚出炉，还热乎着，闻着就很香。
    福华长公主先往外面的院子看了一眼，那里早已没了明景恒的身影，福华长公主无声叹了口气。
    收回视线后，她又朝一旁的明锦看去。
    她知道长孙为什么不进来，也能看出嬿嬿对长孙的不喜，但看着嬿嬿这会和景廷说起话时，那没有一点阴霾，笑盈盈的样子，她最终也没舍得多说她什么。
    “祖母，您想吃芝麻还是五仁？”
    “唔，还有豆沙和莲蓉陷呢。”明锦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转过头，笑着问福华长公主要吃什么月饼。
    福华长公主看着眼前这张明媚的笑脸，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她把心思压到了心底，闻言也只是看着明锦柔声说道：“豆沙吧，你给我挑一个。”
    明锦笑着诶了一声，又转过头去挑豆沙的月饼了。
    这事。
    最后谁也没有提起。
    ……
    夜里。
    明家人难得齐聚于松翠斋中。
    福华长公主性子宽厚，既然是团圆的日子，倒也没拘着府里那些姨娘，非要让她们留在自己屋子里，而是把人都喊了过来，也没让她们站着伺候，只让她们在隔壁的方桌吃饭。
    吃喝的席面也都是一样的。
    正厅这边，则是摆着一张足以容纳十数人的大圆桌。
    按照辈分大小，大家各自坐着，因是家宴，倒也没有把男女分开，而是都坐在一道，一起吃着团圆饭。
    福华长公主的左手边坐着明锦。
    从她开始，先是女孩，然后是男孩，然后是明家三位老爷，再过去就是姚千云、叶昔。
    周昭如在福华长公主的右手边。
    晚膳还没正式开始，大家都等着福华长公主说话、动筷，算是起头。
    每个人的身后，则都站着一个布菜的婢女。
    这会酒水和饮品都已经倒好了。
    所有人都在安安静静的，看着福华长公主，等着她说话。
    就连一向调皮顽劣的明景宵，这会也被乳母按着，乖乖听福华长公主说话，没有吵闹。
    福华长公主看着这一室安静等着她说话的亲人，倒也没有推辞，就这么看着众人，平静地开了口：“这是这十年，咱们一家人第一次团聚在一起。”
    “我这个糟老婆子，一把年纪了，有时候说话做事，难免惹人不快，但既然你们让我开这个口，我也就仗着年纪说上几句。”
    众人一听这话，忙道：“母亲（祖母）切莫这么说。”
    明元渡这个当家人更是说道：“您是咱们府里的老祖宗，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为了咱们一家人好，我们只盼着您多说些才好。”
    明元道也跟着帮腔。
    福华长公主面色微暖，与他们点了点头，等他们声音渐渐消了下去，这才继续说道：“既如此，我便说几句。”
    众人皆看着她，等着她说话。
    “老大。”
    福华长公主先跟明元渡说道。
    明元渡忙答应一声，神情郑重地看向福华长公主：“母亲请说。”
    “当家不易，何况你在朝中还担任要职，我知道你想进内阁，这次进不去，你心里难受，但我要跟你说，开拓不易，守成更不易，先把眼前的顾好，比什么都重要。”
    内阁的那个名额，在昨日已经彻底定下来了，定了四皇子的舅舅，礼部尚书萧鉴。
    这个人选可以说是出乎意料。
    谁也没想到这个平日闷不吭声的萧鉴，竟然能从众人之中脱颖而出，夺下这个珍贵的名额。
    明元渡这两日无论是上朝，还是去兵部，都能感觉到有人在看他。
    毕竟之前事情闹得大，所有人都以为他能进内阁。
    宴席都已经准备起来了，没想到他这名额却是落了空。
    现在这个结局，别说袁混看他笑话了，就连其余人，私下也没少议论他。
    明元渡这心里，若说一点成见都没有，是不可能的，连带着对四皇子，他这心中也有几分埋怨。
    但万岁爷的意思，就算他有意见又能如何？
    明元渡没想到自己的母亲，竟然会在家宴上说起这事。
    他神色微变，刚要说话。
    那边福华长公主便又看着他开口了：“我跟你爹觉得男孩子就得磨练，尤其是你，你是咱们家里的长子，身上担负着要职和责任，从小到大，我跟你爹从来就没夸过你，以前咱们母子俩说话，我也都是说你居多。”
    福华长公主说到这，看了眼垂眸沉默的长子，顿了顿，跟着才又继续说道：“但今天我想夸夸你。”
    “当家不易，这些年，咱们这个家，你当得不容易，没埋没祖宗和你爹的脸面。”
    明元渡本以为今日又要被母亲指责，他也早就做好准备了。
    没想到听到的竟然是这样一番话。
    他目光震动。
    原本沉寂的内心也如石击水面一般，泛起水花。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然能从自己的母亲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明元渡一时震惊地连话都说不出了。
    他怔怔看着对面的老人，嘴唇动了动，好一会，他才垂下眼眸，沙哑着嗓子回道：“儿子知道，儿子以后会更加谨言慎行，牢守本分，不敢埋没祖宗留下的基业。”
    福华长公主欣慰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她抿了口酒，又看向身侧的周昭如：“老大家的。”
    周昭如早就想到会被点名，但冷不丁被喊到，还是浑身打了个激灵。
    “儿媳在。”她亦埋着头说道。
    福华长公主看着她，目光不由显出几分复杂。
    这个儿媳，她以前有多喜欢，如今看她就有多无奈。此时见周昭如埋着头，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福华长公主话在喉咙里滚过几回，最后还是开了口。
    “我知道我这阵子罚你，你心里对我有怨。”
    周昭如一听这话就立刻白了脸，声音也变得更加诚惶诚恐起来：“儿媳不敢！”
    福华长公主失笑：“敢也正常，做婆媳的，哪有一辈子稳稳当当，没口角的？亲生母女都少不了拌嘴，何况是婆媳。”
    周昭如听到这，心下一动，不由往另一边的明锦看去。
    但紫衫少女垂着眼眸，并未看她。
    周昭如看着她，轻轻抿了抿唇，还未说话，便又听身侧老人说道：“做儿媳不易，我也是你这个身份过来的，我也知道你这阵子心里不痛快。”
    周昭如低声辩解：“……儿媳没有。”
    福华长公主笑笑，显然不信她这番话，她继续与人说道：“有些话不好听，但我还是要多嘴说一句。”
    “不管是做婆媳还是做母女、做夫妻，那都是几辈子修来的缘分。”
    “这世上婆媳结恶，夫妻走散的并不在少数，母女成仇的也不少。”
    “什么感情都是需要维系的，不管是婆媳还是夫妻，还是母女。尤其是有这血缘关系的，不能觉得我生了你，那我怎么对你都可以，越是亲近之人，越要将心比心。”
    “想要别人对你好，那么你也要付出同样的感情。”
    “我说这些，你可明白？”
    周昭如看着始终未曾说话的明锦。
    这一晚上，除了最开始碰面的时候，她跟着别人给她请了安，之后就再没有别的话了，也没看过她。
    就好像她只是一个陌生人，或者是什么不熟悉的远房亲戚。
    她眼睁睁看着她跟叶昔说笑，就连对姚千云，她都是客客气气的。
    唯独对她，一副看不见她的样子。
    周昭如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样的感受，后悔和失落都有，难过也有，还有几分不理解。
    她明白身边老人说的话，但她还是不理解。
    是，她是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但她为什么就不能给她一个改正的机会？
    成日冷着脸。
    就连之前她生病，她也没来探望过她。
    说到底她也是她的娘啊！
    当初她为了生她，有多不容易？她为什么就不能替她想想呢？
    周昭如的心里很委屈。
    偏偏顶着身边老人的注视，什么都不敢说。
    她只能收回视线，垂着眼眸，吐出一句：“……儿媳知道了。”
    福华长公主看她这样，也不知道她是真知道了，还是只是口头应付她。
    但她能说的、能做的，都已经做了，要是周昭如还是不知道怎么改正，怎么跟嬿嬿相处，那她也没别的法子了。
    福华长公主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也没再跟周昭如多说什么了。
    说多了，也没意思。
    三个儿子，三个儿媳，她一一说过来。
    老二一家是最不需要她操心的，夫妻恩爱、儿子懂事。
    老三则是她最为忧心的，比老大家的，还让她忧心，贪玩不伦，还宠妾灭妻！明家祖祖辈辈，还没有过这样的事！之前她无暇去管，如今回来了就不得不管，此时她就看着明元安说道：“你平日爱玩，不务正业，我不管你。”
    “但千云是你明媒正娶的媳妇。”
    “当年你们结发为夫妻，那是在亲朋好友、皇天后土面前，许过誓言，定过承诺的，你如今一心只顾着别人，忽略了千云，千云不说你，我这个当娘的，却是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受欺负的。”
    明元安被说得，往身边姚千云那边看了一眼。
    姚千云就坐在他的身边。
    见她还是那一副泥菩萨入定的样子，没点表情。
    明明也没多大年纪，非得穿得那么老成，一身绣着云锦纹的褐色褙子，看着就让人不舒服。
    明元安原本触及她脸庞时，才起来的那点心思，又立刻消得干干净净。
    他有些没意思地撇了撇嘴。
    他从前也是喜欢过姚千云的，要不然以他的性子，当年也不会娶她进门。
    但明元安怎么也没想到，姚千云这人看着挺好看的，做事说话却是一板一眼，最重规矩。
    明元安这辈子，最不喜欢的就是被人管教。
    被他娘管，那是没办法。
    娶个媳妇回家，还要被媳妇管，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所以渐渐地，明元安也就不爱往姚千云那边凑了。
    不过顶着他娘的注视和训斥。
    明元安也不敢不接茬，嘴里含糊答应了一句：“知道了，我以后会对她好的。”
    反正关上门来过日子，他娘难不成还能趴到他们门口来看？
    姚千云要是乖乖的，也就算了。
    要是还是那副死样子，他才懒得理她。
    福华长公主看他这副没正形的样子，就直皱眉。
    还要说他，那边姚千云开口说话了：“多谢娘替我考虑，但我身子不好，也照顾不了三爷，还是请玉姨娘多费心吧。”
    她这一番话，算是直接拂落了福华长公主的好意，也让明元安彻底没了脸面。
    明元安那个脾气是最受不了的。
    此时他就脸色难看地扭过头，怒斥起姚千云：“姚千云，你——”
    话还没说完，明元安的胳膊就被身边的明元道拉住了，福华长公主的话也紧跟着扔了过来。
    “你刚是怎么应允我的？”
    福华长公主没好气地瞪着明元安。
    明元安神情不满，张嘴嚷道：“娘，我可是听了您的话，是她把您的好心当作驴肝肺！”
    他张口还要说姚千云，却被福华长公主训斥。
    “你若是平时对你媳妇好些，会闹成这样？你自己不知悔改也就算了，还要攀扯你媳妇，你是真当我死了是不是！”
    话都说到这了，明元安虽满心不忿，却也不敢硬跟他娘吭声。
    福华长公主虽然心里难受，但看着这一屋子人，大的小的，此时要么噤若寒蝉，要么默不作声，要么一脸紧张地看着她……福华长公主嘴唇动了动，一时间，竟然也不知道再说什么了。
    她心里只觉得疲惫。
    “好了，先吃饭吧。”本来还想跟明瑶说几句，现在也只能作罢了，福华长公主满脸疲惫地吩咐开膳。
    因为这一茬。
    原本好好的一个家宴，无端变得沉默起来。
    明锦感觉出祖母的疲惫，心生担忧，悄悄在桌下握住老人的手。
    福华长公主感觉到那只柔软的手，回头一看，瞧见少女脸上关切的神情，心里一软，原先的疲惫和无奈也渐渐缓和了许多。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在桌子底下，悄悄回握住少女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