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娘的尸骨，装在黑漆棺木之中，扶灵归途整整走了小半月，棺木到了上京城外那日，恰好是姜英带着浩轩仪仗队，迎着和悦公主归国完婚。
    上京城城门处，百官列队恭送。
    姜英的马车由四匹高头大马牵引着，车身通体刻满了精美的花纹，车顶下挂着的锦缎上绣了镇江王府的雪狼图腾，姬宴容瞧着那头呲着牙齿的雪狼，如今再瞧，好似也并未那么可怕。
    马车车窗帘幕被一只纤长的手掀开，露出那张足以令众多女子痴迷的脸，姜英嘴角携着薄笑，礼貌地朝着送行的百官微微颔首，然后目光幽幽透过躁动的人群，投在隐匿于众多贵女之中的姬宴容身上。
    姜英薄唇轻勾，似是在笑，可眉眼间端的尽是桀骜凉薄，透着对天下众生的淡漠与不屑，却又含着对那一人志在必得的傲然之气。
    她亦凉凉回视着他。
    再不复去岁那般，虽惧他至极，但可以卑微到下跪求他，甘愿进帐中做小伏低，生受二十鞭也要尽力保全身旁之人的模样。
    午时前送走姜英，姬宴容同一日站在城门口，随着午后天色渐晚，扶灵而归的队伍抵京。与姜英的送别不同，他走时百官送迎，而她的乳娘时隔一年回归故土，无人迎接，送灵队伍七八个人，稀稀拉拉，着素衣，一路洒着纸钱，透着一股悲戚的无力感。
    姬宴容见到棺木的那一刻，眼泪就止不住了。
    乳娘和两个丫鬟的葬礼，早在姬宴容被俘归京后，为掩人耳目，便简单操办过，如今乳娘尸骨真正归乡，却是连简单的葬礼都无法给她。
    姬宴容让非霜给了送灵队每人拿了封酬，又托他们将棺木连夜送去城外的墓地安葬，送灵队本就是赵孝清的人，一路扶灵回来，又得丰厚的酬劳，也愿意再为她走这一程。
    夜黑风高，百鬼肆虐的坟茔深处，白幡飘飞，四处虫鸣凄厉，带着一股压抑的死寂。
    她亲手将乳娘那截风干的断指，安放在棺木之中，看着棺木一点点被合上，泥土一点点掩埋，少女素白的衣裙被夜风轻轻飘起，如旷野深处的寂静幽灵，身上弥漫着透骨的寒意。
    “乳娘，一路好走！”清凌凌的声音，隐没在四起的虫鸣声中。
    姬宴容连夜将乳娘安葬好，于宵禁前赶回尚书府，洗漱过后正准备安寝，姬明岳拿着一瓶酒过来，说是新得的好酒，要与她品尝一二。
    姬明岳近来多有示好亲近之意，姬宴容并非不晓得，可她缺失了十几年的亲情，并非眼下的亲近就能弥补回来。
    “二姐，如愿摆脱姜英，何不庆祝一下？”姬明岳虽然少了姜英这个姐夫，可他眼下是站在姬宴容这边，他觉得既然二姐不喜欢，能摆脱姜英，他自然也替她开心。
    姬宴容看着他手中的酒，迎着姬明岳笑意春盛的脸，她眼下是很想醉一场，却不是因为姜英，而是因为乳娘。
    “好！”姬宴容微微点头。
    姬明岳是怎么也想不到，他这个二姐不喝酒就罢，喝酒就要跑到房顶上喝是个什么习性？
    姬明岳惴惴不安地伸头看了眼灯火通明的地上，只瞧一眼，便觉得头晕眼花，总感觉下一刻就要摔下去，他陪着姬宴容坐在屋脊处，双脚都不敢动弹，“二姐，这酒，是平地不能喝吗？”
    “你瞧，原来屋顶上的上京夜色是这般？”姬宴容不答话，指着入眼之处高低错落的屋瓦重檐，万家璀璨灯火隐在重檐之中，与天上的众星相映成辉。
    上京的夜，静谧安详，有着令人心醉的迷幻之力，姬明岳有些看痴了，原来屋顶上的风光，是他不曾见过的美景。
    “万千世界，没见过的景象何其多？”姬宴容倒了杯酒，顺着香甜微灼的酒液滑下喉间，她心境有些沉郁又有些开朗，“在乎我的人都不在了，我想回俞城。”
    姬明岳心头一跳，失望的情绪漫上心头，转眼看到姬宴容脸上已浮起红霞，又利索地灌了一杯酒下肚，他连忙夺过她手中的酒杯，抱怨道：“这是佳酿，得好好品。别喝醉了，等会儿下不去。”
    “小气！”姬宴容满脸红霞，咬牙道。
    姬明岳一听受不了，他可不是小气，他是觉得佳酿得好好品尝，照她这种喝法，违背了自己拿佳酿庆祝的本意，还有，他们如今在屋顶上，如果喝醉了，这大半夜的都下不去。
    “我可不小气。你出去打听打听，谁敢说我姬三少小气？”姬明岳不服，他的兄弟向来都是说他大方的。
    “你，就是小气！”姬宴容咬定了，不松口。
    姬明岳心有些哽，倒了杯酒牛饮下肚，解释道：“我不是小气，咳，我跟你争这个干嘛？你应是醉了，我们下去吧。”
    “唉，二姐，你干嘛？”姬明岳收拾着酒壶酒杯，一扭头，只见姬宴容慢腾腾躺在了屋顶上，双手双脚大敞着，大有就寝安睡的架势，姬明岳手中的酒壶酒杯没拿稳，咕噜噜顺着屋檐滚下砸在地上。
    姬明岳颤颤巍巍爬到她身边，正想扶着她下去，却被她一扯，两人齐齐躺在夜风轻拂的屋顶，望着满眼星空，心境豁然开朗。
    “三弟，我想离开上京了。”她望着辽阔的星空，将心底话说了出来。
    姬明岳心头沉郁：“就这么不想待在上京？”
    “不想。这一次离开，或许再也不会回来了……”她满脸燥热，脑袋晕沉沉的，闭上眼，身子却有些发软，止不住地渐渐往下滑。
    “二姐，我理解，十几年来你分明有亲人，却活得跟没有亲人一般。”姬明岳心中有些抽痛，悔恨上头，“对不起，是我年少不懂事，若不是那日你救我，只怕我这一辈子也……，二姐，我不会那样了，以后我护着你。二姐？”
    姬明岳扭头一看，身旁空空如也，他脑子一个激灵，立马颤着双腿爬到屋顶边缘往下望，一片衣角也瞧不见，他又慌又怕，又不能全然探出身子去瞧，一边抹泪一边凄厉地嚎：“来人啊，快来人瞧瞧底下我二姐是不是摔死啦！！！二姐，我对不住你啊！！！”
    大半个尚书府的人被嚎醒，屋檐底下一身黑色夜行衣的高大身影，将一个身形娇小的少女抵在檐下廊柱的暗影里，舌尖意犹未尽舔过唇齿间沾染的香甜酒液，额头亲昵地抵着少女的额头，看着少女酒醉后坨红的脸，迷离的双眼，修长的指缓缓擦过她饱满娇软的红唇。
    “不管你是醉了，还是醒着。随我去北境吧，好不好？”
    低沉温润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在凄厉的哭嚎声中，显得尤为暧昧，似有勾人心魄的魅惑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