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起舞
作者:教士   嘿,美好的世界!最新章节     
    克罗格推门而入。
    切骨的寒冷浸透皮肤,这熟悉的感觉与之前无异,蹲下身翻开地板上的深色绒毯,指尖接触的一瞬,湿冷的触感让老练冒险者下意识地缩了缩手。
    克罗格眨眨眼,轻轻一搓。
    是血。
    他面无表情地搓掉指尖的血垢,用剑尖翻开绒毯,被鲜血浸透的整面地毯沉重非常,像是附上了那些黏腻其中的,逝去生命的重量,克罗格沉默地将它翻起,刮开绒毯下已然结成的薄层冰砺。
    灰城主祭绘制的驱逐魔力法阵依旧在运作。
    冒险者摇摇头,手持长剑向着图书馆内进发。
    他穿行在高耸如城墙的书架间,满目都是被鲜血脏器铺洒满面的书脊与高台,不知道多少本珍贵的书籍、手稿、研究成果已经在这疯狂的屠杀中被鲜血所泥泞,想来后续的清理工作大约也要花上不少功夫吧。
    没有任何一个心怀正义的人会面对这样可怖邪恶的场景与屠杀而不胸怀怒火的,但克罗格沉默镇定得非常,他只是扫视着那些滴落的碎肉、看着那些沾粘在天花板上、书籍上的碎肝,肾脏,想象、计算着那个行凶者是以什么样的手法在这里完成了那场残酷的作业。
    这是他在军阵中,在战场上习得的技巧。
    他曾是个很有天赋的孩子。
    无数人都这样夸赞过他。
    克罗格只是沉默地接受着,学习着,观察着。
    像是一位铁石心肠的冷漠观众。
    “跟我走吧,男孩,我在乡下有一块很小的土地,旁边有一幢小屋子,那是我为帝国奉献半生得来的奖励;
    每次休假我都会回到那里,在院子里种点葡萄和蔬菜,只是……哈哈,我的脑袋很笨,这么多年了还是什么也种不出来,你是农家的孩子,对吧?也许你能帮我打理打理院子?”
    克罗格依稀记着有人对自己这样说。
    他记得那人宽厚的手掌,记得他总是放肆地大笑,总是微笑地看着自己与另一个孩子,记得他曾经在那一切结束的那天看着自己的眼睛,说:
    “真可怜啊,你们,在学会如何去爱之前就要先学会怎么去杀人。”
    真可怜啊。
    克罗格停下脚步,抬起视线,看向那扇虚掩的木门。
    门前站着一个人。
    他终于来到了这里,穿过书架构成的迷宫,看着那些飞散到四处的肢体与内脏,切割他们的人显然有着一柄锋利的快刀和暴躁的性格,不然绝不会以那样的手段处理杀戮这件精细的作业。
    他不是在杀人,而是像一只冲城锤那样毫不留情地碾过挡在自己面前的所有骨头与肉块。
    但那冲城锤到了眼前,他的形象又和克罗格想象中有了极大的不同。
    那穿着简单的普通人形回过身,指尖的长刀滴答滴答垂落着粘稠的红渍,他看着无声到来的克罗格,忽得发出细碎的抽噎,默默垂落两行长泪,他抬起刀,指着冒险者,说:“罪人,可怜人。”
    “……”克罗格面无表情,默不作声,只是观察着这个人。
    这个大魔。
    素朴到有些简陋的衣装,简单的老旧衬衫,腋下与腰围的附近已经被汗渍浸成了黄黑色,一席像是监牢里犯人穿着的灰褐色长裤,裤腿很宽,尾段卷起,显然是相当不合身了,白皙面庞上的深凹与鲜明的锁骨都说明了这人的清贫气质,深凹的眼窝里,一双黯淡的黑眼睛。
    一个,很符合帝国平民对于神甫、教士刻板印象的男人。
    清瘦,平常,带着一点书生气。
    “罪人,士兵,杀人犯,罪人,罪人,罪人,杀人犯,冒险者,罪人,罪人,罪人,可怜人。”大魔抬起胳膊,对着克罗格的方向轻点,他纤细的手腕在衣袖中晃动,认真的脸上带着孩童般的稚气。
    “……”克罗格对大魔的评价不置可否,他只是上下打量着这个古神遣来的远来客,平静地看着他刀刃上垂落的粘稠血液,抬脚踢起足边的碎肉,看着那肉块在大魔面前的空中被一道白光粉碎,挑眉。
    “……”大魔也落下了视线,看着自己长刀上的血渍,看着四面‘迷宫城墙’上滑落的生命,他冷淡地应对老练冒险者的挑眉:“审判罪人的行动本身难道也要以罪行称道么?”
    克罗格摇摇头,既不赞同也不反对,仿佛本身对于大魔的回应便不带任何期待,他稍稍歪头:“怎么,狼神死了么?”
    “……什么?”大魔不解地侧过脸。
    “你们的狼神,负责将死去的游魂从物质世界带到死亡世界,并在那里对死者一生进行审判的那个,肩负死亡、审判、公平、旅人指引者等等权能的那个神,祂死了么?”克罗格继续问。
    “……”大魔看起来还是没有理解冒险者的话,他皱起清秀的眉头:“……什么意思?”
    “看来是没死啊。”克罗格摇摇头:“你倒是气致高昂地想要就这么取代祂审判罪人的工作呢,我还以为连那狼神也在古神之间永无止境的争吵与矛盾中死去了呢,明明是少有的对人类不错的古神,要是就这么死了人类中也会有一部分信徒会伤心的吧。”
    他扫视四周,看着那些已经失去生命温度的肉块,重新看向大魔:“你说,祂如果现在就在这里为亡者引路,听到你的话,那位神明会不会生气呢?在人类的世界里,可是有不少矛盾就是因为抢夺权力与活计而产生的啊。”
    大魔眨眨眼,看起来终于理解了冒险者的挑衅,但他只是平淡地摇摇头:“我只是件工具,我只是一把钥匙,仅此而已。”
    “为工具赋予人类的形体,古神们也真是有恶趣味,明明最讨厌的就是征服这世界,将自己驱赶到世界最荒芜角落的神皇与祂所代表的、统领的人类,现在却要捏着鼻子给一个工具赋予这样精致的面貌。”克罗格继续着挑衅,他观察着大魔的反应,看着他背后那道虚掩的屋门。
    门缝间隐约跳跃着明亮的火光。
    那个工头大约还没死。
    大魔的表情没有变化。
    他同样在观察着这位冒险者,从两方第一次对视开始,他就在一直、一直审视着这个老练又年轻的男人,依靠古神们给予的能力,无剑者的生命在他眼中飞跃,一条清晰的轨迹从他降临到这世上的第一个瞬间展开,那之后这男人的过去便如重叠的虚影般闪过他审判罪恶的双眼。
    他到底看到了什么?才会在最后为这冒险者,为这士兵划下一个可怜人的评语?
    冒险者的动作打断了他的思量,这人形的大魔眯起眼睛,看着无剑者捏起指尖,无声地搓落亮蓝色的魔力粉尘。
    那些粉尘接触到地上被鲜血浸透的绒毯,【驱逐魔力】的术式迅速启动,将那些亮蓝色的烟雾弹起,可那些粉尘迅速沾染了周围的血液、碎肉,一层魔力构筑的线路错乱地缝起,直直连向那大魔本身。
    大魔眨眨眼。
    “阿巴什内赫!”克罗格大声念出那个名字。
    恶魔真名。
    真名。
    和一个人来到这世上被赋予的名字截然不同,一个人的名字,是他留在这世上的代号,是他在旁人,在其他事物中留下故事、留下痕迹的锚点,一个人留下的故事越多,那他被赋予的名字,被称呼的名字背后蕴含的力量便越大。
    但恶魔真名不同。
    大魔,他们是被古神创造的一族,和那些怪物,和那些矮人,和那些龙们截然不同,他们是古神们为了某一个目的而创造的‘工具’,他们是为古神们完成任务而设计的机器,是古神们的‘尖兵’。
    为工具赋予的名字便代表了这件‘工具’,这件‘器物’的本质,只要知道这‘工具’的名字便能够了解他的本质,通过这‘名字’,便能够驱使这‘工具’完成一个无法拒绝的任务,回答一个无法拒绝的问题。
    受古神怜爱的龙们可以通过恶魔真名驱使大魔,让他们完成任何任务,但不受青睐的矮人们和异世界到来的人类和精灵不同,他们使用恶魔真名之后能完成的要求只有一件。
    是的,一件。
    而且不能是要求大魔随地自杀、自我驱逐、成为奴隶之类的强制性举动。
    哪怕以许愿机和工具的最低标准来衡量,这也真的是非常立场鲜明且不好用的玩意儿啊。
    所以大多数人类,以那些魔力高深,渴望探求世界本质的法师们为多,他们召唤出大魔之后大多也都是用各自事先准备的束缚术士先将大魔禁锢,然后通过恶魔真名问一个问题,然后就飒飒地把召唤出来的大魔当场解决驱逐了。
    玩脱的个体在这其中当然不在少数——
    只是这位眼前的大魔,‘慈悲的’阿巴什内赫显然不在其中。
    这是怀揣着恶意被召唤而来,被古神们赋予了极端指令的尖兵。
    扑面的烈风掀起寒冷的血气,刃与刃交锋的一刹那——不,在冒险者选择颂出那恶魔真名的一刹那,在那灰白色风雨降临灰城的第一个瞬间,这场被划定的厮杀便早已经注定了。
    他们脚下的血,身周的肉都是这经历这杀戮的先驱,也是见证这厮杀的观众。
    它们在这狂暴的烈风中卷起、破碎,踩扁的眼珠破落落地被风卷起,硬生生榨出最后一丝明亮的珠浆——接着便在交错的白光中搅碎!
    那是绝户的剑网,在大魔踏入剑围的刹那便被编制完成,由那老练冒险者精密的双手,他沉默地挥开双手剑,精铁打造、圣殿注魔的长剑象征着人类铸造的顶峰,不知道这把武器曾在怎样优秀的战士手中经历过怎样的战斗,但它肯定从来没有体会过这样稳定、这样细腻的双手!
    鸣叫的剑锋在空中戏舞,破空的呜呜声听起来像是欢愉的雀叫,无剑者沉着地切换呼吸,蹦跳着从那第一次接击的防御战中脱身。
    他轻盈地在浸满鲜血的绒毯上跳跃,饱经磨练的双眼在下一个瞬间便锁定了那大魔的身形。
    好快。
    他在心里说。
    完全……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发起的攻击,只是知道他会在自己说出恶魔真名的那一刻袭来,于是便在话音落下前挥出了剑幕,只是……
    虎口的酸痛说明了刚刚那一刹那交锋的结果。
    高低已分。
    压倒性——
    克罗格握着剑,轻轻喘息。
    压倒性的不利啊。
    是属性的差距么,力量和速度简直是被完全碾压,这样的大魔,恐怕面对那些传说级的怪物也能够轻而易举地击败……不,秒杀吧?拥有这样的属性,选择这低调纤细的人类身形大约也只是碍眼于这次被差使的目的本身需要一定的隐匿。
    但是很奇怪啊。
    克罗格皱着眉头,他看着那大魔——消失了!
    旋身斩出数尺长的剑芒,银亮的长剑在高耸的书墙间挥出螺旋的白光,无剑者跳动着、舞动着双足,猎手舞步在绒毯上点出绚烂细密又轻盈的足迹,每一次触地都能让他的身形潇洒地甩出数米,即便如此,即便如此!
    那大魔的身影还是一刻不离地牵附在冒险者地身周,看着在那稳重双手中绽放的白光,看着克罗格灵妙的舞步。
    大魔只是观察着。
    他只是应对着冒险者防御性质的斩击,可每一次迎接,每一次挥砍,哪怕只是轻轻的接触,这斩击上附带的力量都能够让克罗格失去平衡,但即便如此,无剑者依旧调整着,挥砍着。
    他们从那道虚掩的门前远离,彼此都在迈开了大步,奔跑洒落细密的银光,寒冷的空气在他们之间搅碎,就连那高耸‘迷宫城墙’投下的阴影也在这接近的交锋中被搅碎。
    这是一场由风声与钢铁塑造的庞大交响乐。
    他们对视着,相互锁定,两人在书架的长廊间劈砍、躲闪,彼此都能迅速注意到彼此的身形,他们在这鲜亮磅礴的乐章中舞蹈,用最绚烂的剑光做这交响乐最精致的点缀。
    他们在自己奏响的乐曲中激烈而默契地起舞。
    气质昂扬。
    克罗格根本没有提问的机会。
    他的视线闪烁,绵密的呼吸烈火般跳跃、交错,以太真空环境中寒冷的空气在吸入身体的一瞬便被滚烫的热躯点燃,在刹那的喷吐时已经带上了生命的热量。
    可克罗格根本不担心自己的身体会在这环境与呼吸中失温,那心脏的鼓点已经细密到了极致,和那呼吸的节奏相搭,泵出心脏的红血仿佛只要一眨眼就能走完身体的一周,他交接到无感的指尖此刻都带着可怕的滚烫。
    如果楚楠在这里,他大约会惊叹于克罗格怎么还活着,顺便用他乐观的白烂精神感慨下自己和这世界的人类真的是同一种族吗,然后再用些别人听不懂的梗印造出只有自己懂的笑点,最后自顾自地陷入emo。
    但克罗格显然不是那样的男人,他只是摆动着头颅,视线织成一张大网,他便站在这绝户蛛网的正中,哪怕只是一丝颤抖都会迎来织满视线的剑光。
    在哪儿……在——这!
    呼啸出胸腔中滚烫的吼叫,克罗格双手持剑,用一记迅猛的直劈斩裂自己刚刚编织的剑网,在那不容目光穿透的白光另一侧,这黏在他身周追逐的大魔终于第一次被捕捉到了破绽,那无感的眼中也终于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但无剑者可不会留给他惊讶的时间,也不会大方地就对这傻脸露出犹豫或宽容——
    这是生命的交锋,这是死亡的牵手舞,纵然真的有人在这样的战斗中拥有怀腹的宽容,下一秒寒冷的死亡也会将他的悔恨永远埋没入那张枯槁的平淡面庞。
    临末的杀戮不会可怜任何人。
    斩!
    震裂血气的一斩!
    腥臭与灰尘的寒冷空气中忽的亮起一束白光,接着便是一片仿佛‘空白’、‘透明’的空气浮现在他们彼此之间,克罗格缓缓地吐息,抬起视线。
    他挥空了。
    鲜血四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