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吓一跳。
    楚楠还是第一次见克罗格先生出现那么大的情绪波动呢。
    那可真是……非常鲜明的怒火啊。
    菜鸟冒险者挠挠头，抬眼看着无剑者平静地走上台阶，指着墙上的标签数清了楼层，幸好这个世界没有像某经典国家那样有着把一层叫做‘底楼’的传统，不然楚楠先生肯定得多闹上许多许多的笑话。
    塞莉希还在后面跟着，只是从之前开始就一直没有说话。
    是因为来到了自己不那么待见的治愈教会吗？大约也不至于。
    他关切地眨眨眼，看着女神官的脚步落在三楼的阶沿，偏头一瞧楚楠先生傻乎乎的呆脸，挑挑眉，刷刷虚空扇了他两巴掌，翻了个白眼。
    一阵凉风拂面，在这愈发压抑的气氛里到也算是个勉强值得称道的调剂了。
    楚楠叹了口气，做了个傻乐的笑脸活跃活跃空气，塞莉希也憋了个怪表情回了他一下，彼此肩膀撞撞，像是两个笨蛋小学男生拥挤着走出楼梯间，穿过一段走廊，跟随着克罗格的脚步，推门走进一个巨大的房间。
    连绵至视野尽头的柔软长毯，绣印着治愈教会的标记，将整座房间区分成不同区块的，仿佛迷宫高墙般的高大书架，放眼望去，就连那些藏匿在阴影灰尘中的角落里也被知识的结晶牢牢填满；刻印着不知名术士的小小光点在书架间飞行游走，大约是什么法师或是术士的魔法造物吧，楚楠不太清楚。
    他跟着克罗格踏入这个房间，在越过门扉的一瞬间便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只感觉深邃的寒冷从下而上地浸满自己的全身，简直像是踏进了一座地面制冷的超大储藏库。
    伴随着那寒冷，接着便是一阵微妙的刺痛感从指尖生出，楚楠搓搓手，眨眨眼，突然感觉这周遭发生的一切有些熟悉。
    “以太真空？”他试探性地看向塞莉希。
    “……”女神官点点头，她伸手在空中虚晃，深深地皱起眉头，紧紧袍子，小声抱怨：“好冷。”
    克罗格已经率先走进了书墙间的直道，楚楠左右打量，他嗅着空气中可怕的寒意，只感觉自己的鼻腔在这寒冷的挑衅中微微发着痒，难不成是这以太真空的环境久违地唤醒了他的慢性鼻炎？
    以太真空约等于pm2.5高污染？
    不对不对这也太掉价了，他搓搓眉头，莫名感觉有些头重脚轻。
    “怎么回事……我是没睡好吗？”楚楠揉揉额头。
    “怎么了？”塞莉希显然看出了他的不对劲，女神官已经迅速调整好的状态，在这巨大图书馆的以太真空中搓着掌心取暖，感受着皮肤表层的魔力被一点点揭去，她反而感到突然有些轻松起来，连带着呼吸道和肺内的感觉似乎也稍微轻松了些许。
    她突然明白了这图书馆内以太真空的奥秘，捏捏楚楠的肩膀让他倚着旁边的书架，菜鸟冒险者还没有调整过来，他挠着自己的鼻头，视线恍惚地看着前方也注意到不对劲的克罗格先生快步返回。
    无剑者伸手扶住楚楠，扭头看向已经在地上摸索起来的塞莉希：“怎么了？”
    “魔法阵。”塞莉希简单地回应。
    她的指尖摸过书架，地面，搓搓书背上的尘土，看着书架上从上到下的排列，突然注意到在每一行的字序排列中总是会出现一本被刻意塞入的错序、又或是首字母杂乱的错位书本，眨眨眼，圣殿修来的魔法知识已经让她明白了这里以太真空的真相。
    俯身翻开地上的红毯，一层细密复杂的魔力文字排列跃入他们三人的视线。
    “这是……”克罗格吃了一惊。
    “欸……这么大规模、又这么复杂的魔法阵，居然出现在治愈教会……真是惊人。”塞莉希轻声赞叹，她拉扯着地毯，继续翻开、揭秘着地面繁乱的‘魔力作画’：
    “【空气】、【魔力】、【禁止】、【诅咒】，【驱逐魔力】，【诅咒魔力】……”她低声念出那些魔力文字、魔力公式的含义，直到自己体内的原生魔力开始调度，她轻搓指尖，看着一丝淡蓝色的魔力光子烟雾从皮肤蒸起、飘散。
    女神官眨眨眼，她看向楚楠：“那个骑士长之前说什么来着？”
    楚楠立刻会意：“‘时不时会有修女和治疗官穿过这里’那句？”
    “对。”塞莉希点头：“这样强效的魔法阵构建，而且是这么大的规模，不可能是那个米海尔主祭一个人完成的。”
    他们正说着，一个人影突然从书架间走出，静雅虔诚的长袍拖至脚踝，冒险者们顺着声音往那一瞧，才发现是一位面色苍白的修女。
    楚楠一愣，这正是那位帮他办理了认证的修女小姐姐，就是特别有母性的那一位，他借着克罗格先生的搀扶与她打了个招呼：“修女小姐，您好。”
    “是楚楠先生啊。”母性修女小姐姐露出微笑，也对克罗格和塞莉希礼貌地打了个招呼，她看着三人的模样，立刻理解了他们的来意，只是走到门边向外左右探查了一下有没有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其他人。
    点点头，重新行至三人身边，对他们笑了笑：“你们是来找米海尔主祭的吧？请跟我来。”
    走过高墙般书架的阴影，他们来到了一道简单素朴的门前，地面上的魔力符文顺着墙壁延伸，一直写满了那扇单调的木门，朝向他们这一面的门面被亮着微光的文字涂满，看上去像是什么剑走偏锋中世纪赛博朋克风格的杂乱涂鸦。
    楚楠捏捏拳头。
    这里的寒冷更甚整座书房的其他地方。
    “米海尔主祭就在这里。”母性修女小姐姐轻笑着行了个礼，接着便将他们三人留在这里，转身走进身后那座寒冷幽深的迷宫。
    她的长裙下摆摇晃着拂过书架的木栏，脚步声熄灭在柔软的长毯上，楚楠搓搓眉头，收回视线。
    不知道还有多少位修女小姐姐，多少位治疗官正在这书架间沉默地行走，翻阅，调查，想来那些飘着光点的魔力器物便是这庞大图书馆的‘图书管理员’吧，倒是让楚楠先生想起了一些在之前世界里见到过的、让人非常不快的文化作品创造物啊。
    初次见到那种东西的人，基本都会和马桶团尊敬的摄政王蓝爷爷一样吓一大跳啊。
    他们推门走进那座里侧的房间，就像走进迷宫深处的地下城，一种前所未有的期待感充满了楚楠的全身，他搓着胳膊因为以太真空的寒冷微微颤抖，眨着眼睛想象着自己能在这‘迷宫’的出口，又或是正中的‘boss房’里找到怎样的‘阿斯忒里俄斯’。
    “喔？这不是楚楠嘛，来找大叔我啦？”
    房间内的寒冷真是出乎意料，更加令人出奇的则是扑面而来的、意料之外的食物香气。
    楚楠吃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幕，这座深藏在图书馆迷宫正中的房间里并没有他想象中的怪物，反倒是一座……简直可以用‘温馨’来形容的单人居室。
    一张舒服的软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两个对席而坐的男人，还有一只的矮炉，正噼啪燃烧、爆裂着升起这寒冷屋内仅有的热源，上面架着几支穿着肉块蔬菜的铁签，正在升腾的火焰顶端吱吱冒着油。
    而刚刚向他搭话的，他熟悉的那位工头大叔正在矮炉的明火边小心翼翼地裹着绒毯笑眯眯地与他打招呼，嗨哟嗨哟挂着满面笑容，低头继续垂涎地看着烤炉上色泽鲜明的肉串。
    他们此行的目标，米海尔主祭正坐在那工头的正对面，听到开门的声音头也不回，只是低头看着矮炉的火焰。
    突如其来的愤怒充满了楚楠的全身。
    似乎是体内仅有的魔力忽地点燃了心肺间的烟桶，前所未有的热力驱动着心脏发出雷鸣般的震响，因为寒冷而缩紧的肌肉在刹那间绷直，楚楠的眼中勃发出猛烈又压抑的凶光，他几乎就要冲上去一脚踢翻那矮炉，把这两个缩在绒毯烤肉的混账直接按进他们面前的火盆里——
    他妈的。
    外面的世界已经变成这样了。
    你们他妈的在这里烤肉？！
    楚楠颤抖着走进房间，塞莉希立刻注意到了这楚楠情绪不对，伸手捉住他的手腕，却出乎意料地被他直接挣脱，再想去阻止，克罗格先生却伸手拦住了她。
    女神官目光波动。
    无剑者摇摇头。
    楚楠一步步走进房间，一步步走近那裹在绒毯内的两人，矮炉升起的火焰与食物的香味软化了他冻得僵硬的面皮，但他却愈发感到自己麻痹的肌肉在无法阻挡的情绪的狂潮中桎梏，也许是一部分的理性压抑了他的爆发，也许是他青涩的经验让他无法在这一刻调度起自己全部的部件——
    工头大叔的面容，他开朗的生活态度，那些亲切的开导，那展示过无数次的宽厚、自嘲笑容，还有这位‘德高望重’米海尔主教那夜中搭在他脸上，治愈他伤势时的温度……
    这熟悉，亲切的一切都被屋外的雨雾打湿，在医疗所残酷的哭声、惨叫声中揉搓、扭曲，最后都如老旧的黑白相片般在他眼中升腾的火焰中烧灼、显出萎缩的黑斑——
    “把你的手放下，楚楠。”米海尔主祭突然出声。
    楚楠沉默着垂落视线，才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将指尖落在aibo剑的握柄上。
    直到这一声命令钻进耳朵，他才感觉到指尖传来自己熟悉的、信任的触感，可他并没有遵从，反而更加用力地捏住了剑柄，怒火烧灼过他幽闭的喉咙，沙哑得、让楚楠自己都震惊的声线轻轻拂过爆裂的火焰，掠过他僵硬的脸庞。
    菜鸟冒险者面如钢铁：“一层的医疗所，千百人正在那里受苦，他们中的许多人也许今晚就会死去，而你，米海尔主祭，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裹在绒毯中的灰城主祭老人头也不回，只是盯着肉串上吱吱冒起的烟雾与油脂，翕动鼻翼轻轻嗅着扑面的暖意：“如你所见，我在烤肉。”
    楚楠无声地捏紧了剑柄。
    “把手放下，楚楠。”米海尔主祭回过头，那张衰老的面上已经褪去了所有的慈祥、友好，他只是平静地看着这年轻的冒险者，用那和脸庞完全不搭边儿的温和声线说出最后的告诫：
    “楚楠，如果拔出那把剑，我就会认定你将会做出，也已经做出了攻击行为，那样，你就会成为我的敌人，治愈教会的敌人，黎明守望者战团的敌人，灰城的敌人，圣殿的敌人。
    而你身后，刚刚与你一同进入我房间的两人也会成为上述一切敌对的目标。”
    老人的眼中不带一丝感情：“我会在这杀死你，无剑者克罗格将因为你的鲁莽失去光荣的记录，付出巨大的代价，塞莉希女神官将被圣殿驱逐，原本可能性无限的前途也都会因为你这么一个动作……”
    米海尔抬起干瘦的手臂，拾起桌上的纸团，丢进火堆。
    “像这样。”他轻声说：“只剩一缕黑烟。”
    老人扇扇手，纸团燃烧留下的轨迹被随意驱散。
    “噢哟，可别污染了烤肉。”工头大叔似乎无心般轻声打岔。
    “而你在意的那位森图拉小姐。”老人继续说。
    楚楠颤抖了一下，他的眉间轻跳，尽管老人的话语已经吹到了耳畔，尽管帕拉蒂亚大队长的告诫已经重新从他温沌的脑中浮出，但他还是更加用力的握紧了aibo剑的剑柄，前所未有的怒火驱使着他。
    杀了他。
    他对自己说。
    动手。
    好像有人在他耳边说。
    杀了他！
    “至于那位森图拉小姐……”老人沉默了一下，摇摇头：“她会继续在这里接受治疗，我会，治愈教会会付出最大的努力去救治这场神疫中所有受苦受难的民众，和我之前说的所有事情一样，这件事也是我可以保证一定会发生的。
    就像我和你说过的那样，治病救人，豁出一切去保护、治愈这些人们，这是治愈教会的天职，也是我发誓一定会贯彻的事情。”
    这句话终于唤醒了楚楠的理性，他打了个冷颤，指尖垂落。
    塞莉希松了口气，冷汗瞬间落了下来。
    克罗格面无表情。
    米海尔主祭盯着噼啪的火炉，伸手摘下一只铁签，扭头看着菜鸟冒险者惨白的脸庞，突然温和地一笑：
    “吃过午饭了吗？还没有吧？来，尝尝我的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