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楚楠爆炸之前，克罗格已经捉住了他的肩膀，强行把他的架势压了下去。
    在这不见五指的黑暗隧道里，克罗格的手劲完全不由得楚楠反抗，他几乎就要被直接按到地上——天知道那该死的巨魔有没有在地上涂屎！
    楚楠只能尽可能稳住身形，却感到那只扼住他理智的铁手突然猛地发力，风声涌入鼓膜，楚楠像一张破纸片那样没有一点反抗的能力。
    他几乎就要被拉扯着飞起来，喉头的寂静即将失守，本能驱使着他下意识就想要发出惊叫，这年轻的冒险者只能咬紧牙关，收缩肩膀，却没想到下一个瞬间就撞到了什么硬硬的东西上——
    “别出声。”
    克罗格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楚楠闭紧嘴巴，他嗅到一股压抑的味道从地面升起，是硫磺？还是可恶的巨魔屎？
    “那家伙就在前面……从姿势来看，大约是在睡觉。”克罗格轻声说。
    “你怎么看到的？”楚楠压低声音开口，他的索敌里还是只有克罗格一个蓝点。
    “【感知】，索敌系列的进阶技能。”克罗格简单地解释了一下，他也蹲伏下来：“这只巨魔比我想象得更加聪明。”
    “怎么说？”楚楠问。
    “涂抹排泄物标记领地范围是所有领地性怪物的本能，但即便是巨魔这么埋汰的怪物也不至于在自己的居所里涂满粪便，这只巨魔比我想象得更加特殊。”克罗格拍了拍楚楠的肩膀，把什么硬硬的东西塞进了他的手心里。
    这是什么？入口的光源已经消失在转角的阴影中，光靠触感楚楠实在分辨不出克罗格到底把什么东西放到了他的手里，他只能试着把那玩意轻轻的捏起来——硬硬的，有着明显的棱角和一点点平面，指甲摸上去有点粗糙……哦？又有很光滑的地方。
    “这玩意……是什么矿石的结晶吗？”楚楠小声问。
    “是的，我刚从巨魔粪便中发现它。”克罗格的语气没有一点波动。
    “……”我超。
    面对引路大腿这么平静的态度，楚楠也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仪式性地抱怨几句了。
    这种微妙的感觉涌上心头，让他反而不太好意思说什么了……该说真不愧是资深冒险者呢，还是说您这职业态度真让人尊敬呢……
    该说不说，冒险者这一行真是让人挺难绷得。
    “这些晶体的数量不在少数，混杂在硫磺和湿润砂岩作为主题的粪便中。”克罗格的语气没有一点变化。
    “……克罗格先生的职业素养，真是让人敬佩啊。”楚楠木着脸说。
    什么啊，做冒险者这一行的最后都会变成这个样子吗？不要啊，感觉还不如回到工地去和那些肌肉团子们流汗呢！
    克罗格先生你一直独来独往的原因不会就是因为这份职业素养吧，还是说这玩意其实是您的爱好吗？为什么一捻指头就能分析得这么头头是道啊！
    你为什么这么熟练啊！
    啊？等一下……
    “也就是说，那些照明系统都是这家伙有意识地破坏掉的了。”楚楠轻声问。
    “……哼。”
    黑暗中响起轻轻的鼻音，哦？是在笑吗？克罗格对我的分析很满意吗？
    “没错，那头混种巨魔有意识地利用自己岩石巨魔的血统进食这些矿石，在排泄后又将它们大片大片地涂抹在隧道内，虽然不知道它已经来到这里多长时间了，但是总体的量应该不会太少，在标记领地的同时又利用眼下可利用的资源布置了一层防御系统……”
    与其说是一层防御系统，倒不如说是一坨比较合适……
    委托书里说得‘会制造和使用工具’，不会指的是这些吧……
    “只要有冒险者携带光源来到隧道中，那家伙就能够快速地通过这些层防御装置发现进攻者。”克罗格继续说。
    “毕竟会反光啊。”楚楠说。
    “是的。”克罗格点点头。
    “没有携带光源进来真是正确的决定，不然在我们走过之前转角之前，那头巨魔说不定就已经发现我们了，多亏了你，楚楠先生。”克罗格拍拍楚楠的肩膀，稍稍用力，把这初出茅庐的新手冒险者向后推出了几步。
    “接下来就交给我吧。”他这样说着，手边突然传来叮铃铃地轻响……
    接着，便亮了起来。
    像是云端的雨粒坠入无光的死潭被，一纹轻柔的涟漪荡漾开来。
    于是幽寂的一切都被扰乱，沉朽的腐败注入活力，那些恶心地，被散乱涂抹在墙壁，地面上的粪泥在一瞬被照亮——
    真的如克罗格说的那样，那些不知处于本能还是智慧的的‘防御系统’层叠交错着亮起，迎着这温柔明亮的光点，像是千万颗亮灿灿的小星星抹开夜幕的薄云，在黑暗的星空中挥洒魅力。
    这真是美好……又诡异的画面。
    如果这夜空不那么‘屎’的话，楚楠大概会用浪漫之类的词来形容这一幕。
    隧道深处忽地响起凶暴的鼻音，一层模糊的影子在浮动的‘星光’间莽现，那是座保守估计有……3米？或更高的小山，全身仍隐藏在阴影的大幕中，但浅淡的蓝色光影已经勾勒出了它的弧形，高耸的肩头，夸张的头肩比，从头到脚密密麻麻不知道是脓包还是骨刺的小凸起——
    草，那本图鉴上黑乎乎的一坨居然是写实风吗。
    “楚楠，离远点，不要参加战斗。”克罗格轻声说，环绕着这硬朗，可靠的男人，那层迷雾般的蓝光优雅而有序地旋转，聚集，仿佛重力束缚的星团，永恒地拱卫时光与纪律。
    要来了吗，要见到了吗？
    ‘无剑的’克罗格！
    楚楠瞪大眼睛，喉头滚动。
    他会是怎样战斗的呢？是被这星团一样的……斗气？包裹，突上去一手刀了结这涂屎巨魔的苟命？还是——动了！
    克罗格突然张开手，那旋转的星团突然改变了轨迹，它们螺旋着流向那男人的掌心，克罗格的掌心突然闪过一道浅浅的什么图案，那是什么？他猛地挥手，只在一瞬便驱散了拱卫身周的一切光点，四周闪烁的‘星群’也一并泯灭，隧道重新陷入黑暗的一瞬，烈风卷进楚楠的耳蜗——
    狂怒的吼声震响，似乎那巨魔也被这落空的等待耗了兴致，周遭的一切重新陷入幽影大幕的掌控，这黑暗中的一切都将重新堕入混乱的无序……
    可厮杀的戏码已经登上了舞台，除了他自己这个呆木在冷板凳席上的dnp球员，这幽暗的角斗场里哪里还能找到独善其身的演员？
    光芒再一次亮起，这次没有那恢弘的星团再现，楚楠只看到几道飘忽的光团在黑暗中生成，克罗格的背影被短暂地点亮，那几只悬浮的光团环绕在他的四周，像是驾驭杀伤的战士紧握战车的挽绳，在这白日的影幕中拉出流星般的焰尾。
    克罗格的身影跳跃着躲开地上那些层叠密麻的星群——是该躲开的，毕竟这漂亮的舞台布景可是那巨魔师傅辛苦生产的，这其中的心血热情，恐怕不用灰城东头那些工地里的肌肉团子来也能轻松体会！
    擅自破坏可是不礼貌的行为呢！
    克罗格的身影跳跃着，闪烁着，那些重新点亮的光芒在他的身后飞快地生成，迅速地稳定，接着平和地悬浮在他背影触及空中，楚楠终于看清了那些光源的原型——那是一只只……光剑？
    ——难怪你是‘无剑的’克罗格。
    难怪你明明是剑术大师职业却不随身携带武器。
    那一大坨黑乎乎的混种巨魔发出爆裂的鼻音，楚楠不知道这头混了矮人血的巨魔会如何理解现在的场面，也不知道这怪物的脑袋里到底是理智在前还是本能在前，他站在厮杀的舞台外，抬起头看着这超现实又超乎想象的一幕。
    遏制你行动的到底是恐惧还是狡猾？你会让愤怒就这样冲昏头脑吗？
    明亮的光芒在克罗格的手中乍现，他的手中突然两团光影，接着迅速拉长，魔力铸成两柄长剑，克罗格继续奔跑着，跳跃着，围绕那无动于衷的巨魔洒下光之剑组成的轨迹，楚楠已经数不清克罗格在这一回合制造出多少光之剑了，接着那灿烂的剑光，他也终于看清了那头巨魔的模样——
    居然没有他想象中的丑恶，如轨迹般强壮的比例，粗壮的双臂垂到小腿，拱起的背部被岩石包裹，这就是那环绕身体一圈凸起的来源，原来是那岩石背甲不规整的后背。
    楚楠眨眨眼，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这头巨魔……穿着……铠甲？
    交锋在这一刻爆发。
    克罗格猛然挥剑，巨魔立刻抬起双手阻挡，剑刃狠狠地撞上巨魔的双臂，那真是响亮的一击，魔力的光剑颤动着、像是信号不稳般恍惚着闪烁了一瞬，无剑者迅速稳住身形，丢开那支恍惚的光剑，舞蹈般跃动着整理脚步，双手握紧另一柄长剑，抬首迎向那狂暴的巨魔。
    巨魔发出响亮地呼吸声，雄壮的胸膛进一步鼓起，它高举格挡交叉的双拳狠狠地砸向克罗格，老练的冒险者不急不缓地向后跳动，旋身挥出明亮的剑幕，写意地拦下飞来的碎石与那些闪亮亮的‘小星星’。
    巨魔狂暴着舞动自己夸张尺寸的双臂，用那粗糙恐怖的双拳轻而易举地破坏克罗格挥洒在它周围的光之剑，冷调的光点环绕在它热血喷张巨躯的四周，这野蛮的‘隧道之主’咆哮着宣誓主权，要用怒火碾碎这两位趁黑暗闯入的不速之客。
    这本该是武器与肉体的相接，是理智与野蛮的对抗，可楚楠的视线却被那巨魔身上的铠甲夺走，这铠甲和他在灰城见到的那些冒险者身上的甲胄都不一样，花纹这些文化性质的东西他不懂啦，但是很明显，这些铠甲有种张扬得‘厚重感’，而且……
    能够合搭三米多高巨魔的铠甲……
    这紧急任务的背后，难道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吗？
    克罗格平静地面对巨魔的攻击，他看上去实在太从容了，利落地挥剑、格挡，完美地拉长、变宽手中的魔力大剑，楚楠从没想过自己会见到一个人用这样的剑术战斗。
    在那密集飞舞的‘星群’间，在那狂吼暴怒的巨魔前，‘无剑的’克罗格舞蹈般旋转，甩臂，他游走着避开地上、墙上的‘巨魔施工’，用光之剑点亮的一点点夺还黑暗无序的权柄，双手握剑的他轻松地面对巨魔那夸张头肩比砸出的攻击。
    也许只需要那么一下，这个游刃有余的男人就会脑浆迸裂地魂断当场，但他那么从容，轻而易举地预测出这巨魔的每一次挥拳轨迹，用手中的魔力长剑一次又一次地砸向巨魔身上的铠甲——
    真硬啊。
    克罗格旋转着挥剑，力由足生，扭腰，甩臂，仿佛抡出一面满月。
    还没来得及放下拳头的巨魔直直地迎上了一击，兴许是这身上的铠甲为它助鼓了傲慢？它张开五指，打算无视这记攻击，好直接捉住这可恶的冒险者——
    没错，凭借矮人的智慧，它能够理解这两个男人的身份，凭借矮人的智慧，它穿上了这一身保命的铠甲，也是凭借矮人的智慧，它选择了这里作为据点，那些来往的商品可给它提供了舒服的环境，它也成功地打退了许多这样的小虫子冒险者……
    你们也会像之前那些冒险者那样，成为我的猎物，成为我的食物！我会把你们打碎了，吃下去，涂抹在这领地的四周，然后，我会抓住一个雌性的冒险者——作为我的苗床！
    未来的野望夺走了巨魔的思考，好像那鲜血铸造的生活已经来到了面前，它放声宣泄，咆哮着吐出痛苦的快意——痛苦？
    “嘎啊啊啊啊啊……”
    发生什么了？
    炽热的鲜血勃出数米高，喷泉般覆满这充满血腥幻想巨魔的全身，它身上那种奇怪的狡猾感终于被野性，或者说生物的本能冲淡，它咆哮着倒地，哽塞的发声器官喷出痛楚的呻吟，那只戴着蠢头盔的大脑袋贴俯着自己的断手，驱使它走出野蛮的智慧也终于将它推上了死亡的绝崖。
    发生什么了？
    发生什么了？
    兴许巨魔不能理解——其实楚楠也不太能，这么看，他倒是也和那巨魔差不多……啊。
    克罗格发出长长地吐息，他跳跃着拉开距离，免得傲慢的心气使他落入决死的陷阱。
    真硬啊。
    是剑啊，是克罗格手中魔力锤铸的长剑，在那交错的一瞬，那柄原本形状看起来有点像德国手半剑的武器突然延展，拉长，变宽，几乎在一瞬间便被魔力构筑成了一件只会出现在幻想作品里的夸张武器——
    就是这柄夸张的大剑，在那夸张的使用者手中，用那样夸张的一击斩断了巨魔的手臂。
    巨魔压抑着发出低吼，它抬起头，仇恨地盯着克罗格。
    它在仇恨些什么？是因为这断手？还是因为这男人用鲜血覆盖了它自己对未来的血腥想望？
    啊，四周……亮起来了。
    楚楠眨眨眼，看着那些没有被巨魔破坏的光之剑们明亮地闪烁起来，它们齐齐地瞄准了那只巨魔地断手，如流星般疾启，在空中拉出浅色的焰尾——
    这简直像是一朵反向盛放的花火，在这漆黑的隧道里用最华丽的终幕书写这一出最残酷的死亡。
    巨魔的惨叫声持续了很久很久，久到楚楠都突然有些于心不忍。
    他吸吸鼻子，吞咽下不该浮现的杂念，只是平静地看着这幕厮杀以这样的绚烂画上句号。
    是要结束了吗？
    楚楠眨眨眼，有点不敢相信地回味着刚刚发生的这场战斗，该怎么说呢？
    嗯……等级差的太多，让他连羡慕都生不出来，只感觉好厉害啊好厉害啊好厉害啊。
    ……真的好厉害啊。
    四周重新暗了下去，楚楠看着光之剑的焰尾慢慢消失，看着那惨叫的巨魔和那平静的男人重新落入黑暗的环抱。
    他闭上眼，听着那苦痛的、垂死的喘息，听着那声音一点点变低，一点点减缓，一点点落在这无人可知的黑暗中。
    叮铃。
    冒险者卡片亮起。
    这次的委托，完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