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献媚
作者:行远子   月汨影最新章节     
    风吹柳枝,黄昏将近,杜银月如约而至。空青圆领的袍子通身倾长似木似竹,中系玄色蹀躞革鞓左缀一柄剑子。
    神情冷清不苟言笑,拂如萧索竹林上,那轮近在眼前远在天边的孤月。
    寒影抱臂而立思前想后,香几上焚香凫凫,霎时心绪如次第荼蘼,零散散乱絮飞白,闻步履心怔忡,辗然一双笑眸,撇手请他落座。
    杜银月将腰间那柄佩剑取下,摆衣落座的同时将其搁在茶几边缘伸手可及的方寸。
    寒影不由瞥了眼对面这柄收在黑檀木鞘的无华之剑,心弦噔噔几下。
    当初歧州对峙,此乃他所执之剑,匪朝伊夕,两人无骛各自为伍。
    她撂袖提壶,往他面前的茶杯里斟沏青碧色的茶水。
    “杜大哥能来赏光,寒影喜不自胜,茶是我选的不云雀,春雨青芽油黄嫩绿的交织,望兄品斟一番春寒料峭的别样景致。”她柔声描摹,眼波流转。
    水雾熏染的颊子上漾着甜润,如同她面前那漆盒里攒就的九槅间里的茶果,细巧玲珑。
    他挟起面前那只茶杯,香溢明透,置于唇边慢慢啜了一口,“还不错!”浅白一笑,偏生一些捉摸不透的距离感。
    见他影疏阡陌,横隔两道,寒影暂且放下茶壶,拿起一个槅里的粉色海棠花酥吃了起来,心底雀起一阵嘀咕,也是犯了难摇旌不定,将这一口茶酥咽得喉间一痒。
    她怕有失礼貌,强压着气儿不能咳,通颊绯红像条溺水的鱼。
    他察觉,立时携起那茶壶往她那空杯里满上茶,托于她面前,她接过也不顾端庄风仪了,只一口将茶喝了去,掩手轻咳几声平复了下去。
    “你约我来此,不仅仅是为了喝这口热茶吧,所以是为何事呢?”杜银月当以问声。
    “我知大人公务繁重,恪尽职守,百忙之中抽暇过来一趟。就是有个小小的请求,盼能与大人商榷,若叫不行,您只管甩袖走人!”这厢寒影又起客套,柳暗曲折一番兜兜转转,又不敢开门见山。
    “那不知你是遇到什么棘手麻烦之事,莫非是沧澜,你那时答应过他什么?”说话间,有意无意目光斜睨过那侧花槅窗子上,再移上她的目光。
    她干笑轻描淡写的说道,“他只是想要一张琴来着,我已按他说的地点送了过去。”
    倒是对楼,是七斤茶楼,只不过为了避嫌才选了隔窗对望的乙巳茶楼。
    她将那盒茶果端起,步转至他身侧,竟将当中那一颗荷花冰粉团子凑到他唇隙,只见其微仰一避。
    “诶呀,怕我下毒呀?你不吃,我还不乐意分享呢,你不知这槅茶果子有多贵呢!”故意叹说,见他不吃,嘟的往自个嘴里去了。
    “哦,在下,不喜甜食。”他淡声回应,“就这么简单,只是索要一张琴吗?”
    “对,他自要伏羲琴真迹,只那是稀世遗珍罕见难寻,只能想法子问琴斋老板定制一张。”她绕指说来。
    不由轻咀回味着这软糯香甜的团子,忍不住感怀,“倒是甜食美味,人间疾苦,唯有用这甜腻弥补苦涩。对了,沧澜他要是找过来,你可得出来照面!”
    “他一时出不了那片林子。”他扶额一笑,却忍不住眉心一凝,视线略有恍惚,事物重影,不思议,一下抬眸瞅她道,“你还真下了毒啊!”
    她唇角一扬,拊手逞之妩笑,“也不是什么毒,就是好奇阁下的定力如何了!”
    她往前手心按在他衣襟,双眸凝视,留意着这男人的神色变化,确实与方才一味的清冷绷直不同,弦丝已然拨动。
    当下他暗里聚气试图平复内息,然这是她精心调制巩固的星宿密药乌合散,尤其针对他这种内息高手迷惑心智坠入幽梦,然则起效快消散也快,需得把握这不消片刻!
    她上前一步跨入其右膝,抬手抚在他脖颈,指尖挠在那侧脸颊,此即他垂臂依旧端坐在圈椅上,只似惘然迷惑在幽林之中。
    暗香浮动,那玉棱脸颊不由自主凑在她的糅掌之间随其左右,迷离入怔。
    “我要大人一道手谕。”她幽声语调,取出事先准备的谕牍,往他腰间革带上摸去。
    更过分扯下那挂悬的绣纹鱼袋,再全然左右搜寻一番都没有找到他的印玉。
    “傻子!黑羽传讯可没什么手谕,更不会写字盖章。”那嘴角一撇,语讽讥诮,墨色瞳仁一敛,随即一把将她推开。
    “呈王在哪里?”他起身直问。
    她脚下几步交错,才不至吃下那重力而踉跄绊倒。
    “偶然得到一则密讯,他们想换回柳……”她只好大白于此,刚一开口,只见寒芒一闪,三尺之剑出鞘。
    挥指她身前不容差池,闻沉着之声,“何来偶然,坦言吧!呈王人在何处?”
    “大人不可一概而论,想必今早传回的消息大人也都了然于胸。那柳埈平生好欢场风月,放浪不羁,其人品够不上十恶之徒,或许真有陷害,否则他们不会出此下策,但他们向我保证了呈王的安危。”
    “我有一份证词可交给大人参考!”眼瞅着这男人恢复以往冷肃果决之态,寒影一气呵道,忙是夹出衣襟里的那一封证词。
    “你觉得黑羽是一群碌碌之辈吗?放任该查的不查,该抓的不抓吗?”他则对那证物视而不见,仍然以剑相指,“所以寒影姑娘,你也不必延误时辰!”
    “我不是故意拖延!可是柳璃绝不会伤害呈王,希望大人能重新审视柳埈的案子,即便他洗脱不了这身嫌疑,但如今在暗狱里头生不如死,就请大人能网开些许,让他少受一点折磨…也好啊!”她眼见说不通,毕竟他已经格外网开一面,旁敲侧击的提醒她!
    “你若不想视为同党,一并寘于棘丛。惟言一声,自知之明!杜某只全当今日没见过你!此有公务在身,不便久留,告辞!”随即他收剑入鞘,转身欲走。
    “等等,你,怎么竟然如此不通人情!”她焦急上前张臂阻拦。
    “何姑娘,你已越矩。倘若执意摇手触禁以身试法,杜某只能出手….”
    “住手,杜大人!”伴随一声,那云母屏风后走来一人。
    一见正是萧泙本人,杜银月拄剑持定,神色无波动,依是那副平静如水,“既然呈王安然无恙,就请先随小臣回王府!”
    “回府?本王会回府,只那柳埈的事你怎么处置否?”萧泙暗是对寒影睇了个眼色,后者即刻将那信函以双手呈送杜银月面前。
    杜银月心照不宣,指间钳过面前信涵,“若无差池昭彰审听,在司其职对照法度。”
    “就不能通融吗?”萧泙凑近微声已询。
    “今日之事,若追究起来,不光何姑娘与王府一干人等,就连呈王殿下干涉牵连,未免季妃娘娘连日心忧…”
    听闻萧泙掩口惊讶,“啊,你是说连母妃她都知晓我…”
    杜银月则缓声以告,“今日季妃娘娘早先移莅呈王府花厅襟坐,时已天色落幕,呈王是时候回府,好请娘娘早些回宫。”
    萧泙忡忡然只问,“那父皇,他有没有知晓此事?”
    “此等得看殿下,再不回去,天一亮理应通传上报!”杜银月如是说道。
    萧泙侥幸一舒,随即表示,“那好,我们先行回府!”当务之急莫不能惊扰到宫里那位,未免大发雷霆纸砚乱飞,跽跪一宿中殿。
    恰在这时柳璃执剑而来,寒影眼瞅她上前送人头危险而不自知。反手往身后茶几上一捋,那茶壶哐当一声,茶水噗溅一地,几人跟着跺脚一跳。
    全然看向寒影,这边柳璃被砸在跟前的茶壶碎渣一阻,手里那柄剑即被寒影收走,亦是喝止之声,“休再胡闹!”
    “杜大人既然说了照章秉持,你就静下心来等个几日,岂言你一个弱质女流,如何折腾也撼动不了一国法典,乃至三省六部,公门自是深邃之地,黑羽犹甚。此不过是明设迷障,暗托一桩心事。还不快向杜大人跪地认错!”
    “不必了!”杜银月提手一挥,闻她圆融之语心拂然,面不作色。
    依然秉持冷肃,“今日闹剧,不说也知道出自谁手。天下自知之明者寥寥几人,好为人师表者比比皆是,言多必失,好自为之!”
    目光瞥过寒影,她无辜一退,当是暗忖他怎如此之快就摆脱了乌合散钳制,不应该啊!难道配方出了问题。
    “提得三尺剑立不世之功,大人非一般平碌之人,此去定有一番定夺!我们静候消息!”寒影颔笑,亦是恭谦禀手。
    一自消魂那壁厢,至今寤寐不断忘,当时交臂还相失,此后思君空断肠。
    那个炎热下午,她将熏了香的衣物抱去墨兰园,本来寻常,她只需将那几样衣物妥帖放入木柜之内,再带走将洗的衣物即可。
    耳后无法忽略一阵呢喃呓语,便是夹杂有气无力的一声叫唤,“来人!”
    不由朝这偌大幽室中四下一顾,小鹿乱撞,蹑足悄悄趴门口往里张望,沉香馥奇闻得眩晕神迷。
    罗帐中斜躺在榻上的人,大抵因为炎热正敞着衣襟,突然撂指冲她一撇,“过来,给本王打扇!”
    她本想转身离开,但那人半坐而起是以楸然作声,“没听见吗?还不快点过来,你想热死本王吗?”
    可这是贴身侍女之事,就不关她的事来,只是扭头就走。
    可一把圆扇愣是塞入她手里,但闻那内侍尖细之声,“冷香这会子身子不适告会假。荷香,这会子主子命你过去打扇,你只快去,可别怠慢了主子。”
    分明都是瞅见他从那旁园书阁负气回来的,那攒起的手心子还挨了两道红痕戒尺印。
    只待那脾性狂风大作,这小会儿子,慌得人影暂退三舍,就剩这丫头愣愣往里闯。
    “可我…我不是…”刚想解释,更是往她背上搀了一把,趔趄的一下正好跪在床沿下。
    直至凉风平稳袭来,焦躁不安的人才重新阖眼寐去,一旁荷香双手木讷的摆动着那柄扇子,身上汗流浃背,直到额上一颗颗汗水掉在地上,就感觉要昏了似的。
    榻上的人梦入云泽,魂寤银阙瑶台,置身弦歌妙音仙姬如织,掩敛飞舞体似明珠,熠熠灼华。一双仙童身抱琼浆玉液紫金耳壶,应接斟酌。
    荷香捂了一身汗,手间打扇的动作已缓之又缓,不下瞅了眼纱帐中人犹且紧闭眉目,当即转过身去,至一隅先解了襻袖的带子,褪了那件素娟中衣才像蜕了一层壳子。
    盛筵醉梦犹酣,呼吸起伏腹水难收,一捻柔羽纱帱撩在手心难挠酥麻,辄就起身隐约透视那不就是背白如脂。
    清瘦细颈系一条细兜,一时间喉间犹涩,口渴难咽哑起一声,“给本王倒一杯水来!”
    荷香不禁仓皇,忙将外衫那衣带系了,往身侧方几上的那只壶里晃手倒了一杯清水,快步转过去。
    临了那床榻纱帐,颔首低眉,将手一递。
    那人撩帐接过茶杯,即是酣饮殆尽,又很快那碧瓷杯盏还在她手里,“不够,再去倒一杯。”
    于是乎,按其言回身又倒来一杯。看他饮的畅快,她咬着唇不禁生渴,衣襟领口带起微微起伏,不由掩袖拂了拂双颊脖颈。
    那双目光炯炯凝视,心火难以抑止,一下愤怒且又失落,口渴依然,腹热迸切的感觉越发强烈,无法平息,引愈积压则愈竭蹶难纳,涂泥狭隘挦绵扯絮遂乱一团。
    拘心恪守,终昭然投旌一片降去,手固一肩,鼻息埋在那颈窝,热雾相蕴,焚香愈发浓郁弥散,小鹿乱蹦怪石嶙峋坡子。
    当手腕一沉,被拽进帷帐的那一刻荷香欲喊又却不敢,然当下全被那只灼热掌心紧紧捂在嘴上,那所发出的呜呜低吟辄像是一声声驱赶催促,待另一只手往那腰下呈去。
    “别…出声,不能让人发现。”这柔风细碎的耳语竟是祈求与小心翼翼。
    见她平复了一些,身后的他放开手间那紧捂,“不要惊动他们,我讨厌他们,但我喜欢你,荷香!”
    荷香感受出这柔和语调却压抑着一丝抑郁之气,他恢复神志松手也不再禁锢她,她大可以落荒而逃。
    可她却选择留下,伏着以几乎不可闻的声音点头“嗯”了一声。
    她在怜香园见过那些流落的女子被当成取悦客人的玩物,任人狎昵嬉戏。那些欢呼叫喊,多少令人唏嘘扼腕。
    躬身移开一点间隙,当是摸索了一阵,含羞寂静已然无法急进,只蜗入寸许,两相凝聚咬牙隐忍,冒失然失了耐心,懵然一下…才叫那般如典籍所描所画,芭蕉如扇,春心萌动。
    她见过那是什么怎么一回事,她也经历过差一些被那醉酒的客人当成…可她始终是个女子,是女子总要寻个归宿从一而终。
    譬如浣衣院的女孩们夜里在那通铺上辗转呓语,有朝一日扣了盆凉水,幻想为呈王倾顾,最不济做个妾吧,加把劲儿,要是足够幸运一朝飞上枝头也不一定。
    因此尽管痛楚难禁,灼热炙烫,一壁心窍被破了开正流淌盈泪,可激动溢于言尔,内心深处渴望籍籍无名的自个能有所不同,让她们投来侧目艳羡。
    可事情的发展总不似预期这般,管事的姑姑将这事密告了内宫,很快季妃就遣了个嬷嬷过来提办,几乎没什么动静她就被灌了那种汤药以绝后患,当夜悄无声息的赶出了王府。
    最后的辱骂声犹然在耳,半夜当她被扔出马车,伏身在那条阴暗的小路上很久,欲哭可无泪,唯有低低的嗤笑,发丝散乱蓬头垢面,只怨气渗人!
    堤岸边正陷入回忆,许贞都没有发现身旁步来的人。
    “你赶快离开这里,这亦是萧泙的意思。”蓝衣女子声调微急,说完将手里一个包裹递了过来。
    荷香不屑这冷冰冰的补偿,咧嘴冷笑一声,然还是拿过那包银子,靠近寒影小声喃语,“我已有了呈王的孩子,我不会离开,何况姐姐也离不开金岩的药。”
    “那好!”寒影别无他语,只告辞保重。
    “等等!”荷香叫住那转身的人影,“请转告呈王,荷香一直一直不论身处何地都会想他!”
    “可你已经嫁了人,为何不能舍弃过去,只是觉得不公平吗?”寒影忍不住叹息,她无从劝解亦没有资格评说。
    在她看来许贞当比她有勇气,自个尚无这份毅力去与萧汨摊牌,只能虚与委蛇,过得是比商女都不入流!
    “嫁人不过是替这孩子寻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那男人他生不了孩子,可又极需一个孩子继承。那夜被赶出府的路上,我便遇到了他,他答应会照顾好我和孩子。”许贞迎风拂起肚子,面容亦比往日圆润了些。
    “既然如此,我不会告诉萧泙任何你的消息,就当是为了你的后半生着想。”寒影亦告,只希面前这同样被命运所摆布的女子可以安身立命。
    “想必你都知晓了关于我的一切,包括那个男人的来历,没错现今他给秋分寨做事。”
    “此非长久之计,但谁能更长久一些也不得而知。萧泙他虽让黑羽答应此事不牵涉任何人与事,捕风捉影后续如何谁也无法保证,因此他让我劝你得以离开。”一开始对于这两人的这层关系,错愕以外,才恍然明白萧泙亦是男人,王侯将相大抵重欲薄情,可又令多少女子望穿秋水执迷不悔!
    “是吗!他闲暇之余,还关心我这个下等女子的安危吗?”许贞眼里竟泛起泪来。
    河中一只渡舟摇曳而来,船夫埋头摇橹,舟上负载褴褛数人神色皆呆滞茫然。
    寒影背手深长一叹,“可你又不听他的,忘了他吧!你是许贞不是荷香!”终忍不住劝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