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奸淫劫货亦可道
作者:只羡榴莲不羡仙   莲落之一:大江东去最新章节     
    这一日罗家姐弟在后湖看花吃鱼,清早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云雾,将山林里的水汽蒸腾而去,待到破云而出时,鸟鸣天清,整个凤翔山庄显得格外明和。除了山庄门房里那个盗匪来客,山庄里人人看着这阳光都是神清气爽。
    那个盗匪在这里候了一夜了,起初还沉得住气,在门房里将就窝了一宿,起身时饥肠辘辘,就有点焦躁了。
    看守山庄的门卫没人理他,八个冷硬的汉子抱刀坐在庄门两边,通传的人除了最初跑了一回腿,便没再与他说话,他数次询问几时能进庄也只得到冷眼,如他这般能沉住气的,都很想砸桌子骂娘了,幸好在他骂出口之前,他从门房窗户望见庄内那块太湖石上的字,“凤翔”两字他还识得,这里是凤翔山庄,他握紧拳忍住了所有的鲁莽脾气。
    青云帮主未必会见他。
    更甚者,拿了他送官法办。
    此刻,在这天下第一帮的庄门外,他孤身一人。
    裴成志心里如吊了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
    日光火热艳亮时,终于有个童子飞步过来,领了他进去。
    跟着童子七弯八拐绕得头晕地走了约莫两刻钟,才进了一个小客厅,厅里两具客桌,墙上挂着字画,他往客椅上一坐,童子给他送了茶,还没等他问话就转入右侧一座屏风后了。他焦躁地喝口茶,就见屏风后出来一人,笑着问道:“可是通天寨裴成志裴寨主?”
    裴成志冲他抱下拳,道:“正是,敢问阁下?”
    “杨牧风。”
    “原来是杨管事,不知舒帮主可在?”
    杨牧风坐下,唇上两撇胡须抖了下,还是笑问:“裴寨主因何事欲见舒帮主?”
    裴成志想不到进了门还有重重阻难,忍耐道:“杨管事可做得青云帮的主?”
    “那要看是何事。”杨牧风微笑。
    裴成志道:“杨管事可管得上一十三道三百六十五处帮寨的事?”
    杨牧风很诚恳地摇摇头,裴成志怒道:“青云帮主何在?”
    杨牧风不语,屏风后传来童子的声音:“杨管事,庄主请裴寨主过去。”
    裴成志理也不理杨牧风,径自奔屏风后去,后面也只有桌椅几套,眼前一个券门,他快步穿过去,前面童子飞步走着,领他过了一条甬道,出了一扇院门,又在山道上七弯八拐地走了小半个时辰,才走上一条竹阶,越过一道石桥,进入一片依水而建的宏伟院阁。裴成志纵然落草山林多年,此刻也有点发眩。小童带他从一处守卫森严的牌门进去,过了园苑水池,绕过照壁,步上白玉台阶,迎面一座辉煌肃穆的高门,左右石狮威武,又是守卫林立。进了这大门去,通过天井,才终于走入一间大厅堂。
    这厅堂足有十丈开阔,左右墙面嵌了一列青云锦旗,旗下整齐的一排黄花梨太师椅,椅间有茶几,中间一条虎纹波斯地毯,直通厅堂尽头的台阶,阶接锦毯铺陈的石台,上设一座紫檀镶嵌白玉屏,屏上镂刻一黑色行草“修”字,字势肆意,十分大气,屏前端端正正摆放着一座精雕细镂的金丝楠木罗汉椅。
    椅上空空不见一人,厅堂里除了他没有任何人。
    裴成志正想破口大骂,忽见白玉屏边袍裾晃动,一人缓缓走了出来。裴成志见他身着金丝冰纹绾缘绛紫纱袍,发髻上紫玉錾金双簪,挑着两串同色玉珠璎珞,随发丝披落在两肩,这颇有点女气的装束,立时让他噤了差点出口的咒骂,知是见着了正主。
    舒月岚随意在那张罗汉椅坐了,裴成志上前抱拳行礼:“通天寨裴成志见过青云帮主。”
    舒月岚微微一笑,“裴寨主请坐。”
    昨夜一通争议,今早何阆取来一些匪帮消息,与众管事又分析议论了一番,难得的众口一词,不希望舒帮主接见一个通缉犯。舒月岚听着那些议论,却越发疑惑几个匪盗的来意。杨牧风察颜观色,知要说服他不易,于是自告奋勇出来探口风,私心里还盘算着能用言语挤兑那匪盗离去最好,哪知他不是舒月岚肚里的蛔虫,舒月岚却清楚他肚里的蛔虫,竟一意孤行将人传了过来。
    舒帮主的想法也不复杂,一群人议来说去不是个谱,让人进来说个明白再处置又何妨。
    堂堂青云帮还能怕一个匪盗进门?说出去岂不贻笑大方。
    众管事无语凝噎。
    于是舒帮主独自接见了裴成志,还对门外童子吩咐,“给裴寨主看茶。”
    童子转身去端了茶,忽见杨牧风走来,接了他的茶冲他使个眼色,童子便退出去了。杨牧风端着茶进了厅堂,一盅敬放在舒月岚手侧案几上,一盅端给了裴成志,然后就在舒月岚下首坐着。
    哪能给匪盗可趁之机?杨牧风不死心。
    几个管事议谈出来的结果,大有此匪乃亡我青云帮根基而来之忧患。舒月岚也就任他陪座了。
    裴成志哪里是来喝茶的,这一夜泡磨下来,他是坐都坐不住,又冲舒月岚行了一大礼,急道:“裴某冒昧前来凤翔山庄,求舒帮主一事。”
    舒月岚仿佛知道他欲求何事,又仿佛全然不知,只是神色淡淡地道:“裴寨主请讲。”
    裴成志道:“裴某此次上凤翔山庄,是受山东河南三十七处帮寨所托,求青云帮主为黑阴山上冤死的八十三名兄弟讨一个公道!”
    “你说的可是唐门那位九小姐的事?”
    “正是!那位九小姐四处谣传,说她被黑阴山的兄弟污辱,以致薛七郎上山屠贼为她报仇,她一个女子聒不知耻,却连累上百兄弟因她惨死还背负奸污之恶名!舒帮主既有耳闻,想必也知此事全是她妖言惑众胡说八道!”
    舒月岚侧了下头,奇怪地看着他,“你们黑阴山兄弟是否玷污了别人姑娘,我如何知道?”
    裴成志臊红了脸,却是急的,道:“舒帮主,当夜裴某也在黑阴山,只不曾与那个唐九小姐照过面,当夜聚集在山上的兄弟也有百来号人,除去枉死的八十三人,裴某也与其它躲过杀戮的二十余位兄弟对过话,有见过唐玉冰与薛七郎二人的,也有事发时在场围观的,都说没有人污辱那位九小姐,兄弟们操刀子打劫杀人的,敢作敢当,绝没有人会撒谎!”
    “若无其事,薛七郎为何会发狂杀人?”舒月岚却不为他言语所动,只是逼问了一句,裴成志臊着脸,一时却又不知如何说,舒月岚坐正了身子,手指在扶手上轻敲了下,冷冷逼视着他,“裴寨主,你不与我提此事便罢,你既说了,若有一言半语虚假欺瞒,今日你进得我凤翔山庄来,就得折了双脚出去!”
    裴成志嗫嚅道:“兄弟们都说,那位唐九小姐是自愿的,既是自愿的,自然不算奸污。”
    舒月岚没说话,谁又能相信,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子会跑去贼山匪窝自愿给山贼污辱?但裴成志却又不似说假,这帮拎着脑袋烧杀劫掠的匪盗,奸污个把女子却也没必要说假。杨牧风这时笑了笑,说道:“裴寨主,不管人九小姐自不自愿,你们兄弟确实是有人与她,嗯,有染,哪怕是自愿偷情、苟合吧,引得她情郎狂性大发,这通奸被杀,又何冤之有呢?”
    “杨管事,黑阴山上死了八十三人,不是八十三人都玷污了她九小姐。”裴成志怒气上来,索性认了这奸污的名,不与他作言词上的争辩,只道:“即便这八十三人都犯了奸淫之罪,兄弟们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就是通奸被杀了,也无二话可说,更不会喊冤!”
    杨牧风还是笑道:“那裴寨主此来凤翔山庄,不是为了给兄弟洗刷冤名,到底是为了什么?你想要我们帮主讨什么公道?”
    “若只是这八十三个兄弟在黑阴山通奸被杀了,裴某也不敢为这等事上青云帮来!”裴成志一转头,却向舒月岚道:“去年腊月,虎啸帮、洪岭寨、铁岗寨和我通天寨几处帮寨的兄弟合伙劫了泰安府的粮仓,得了粮米有一千多石……”
    杨牧风抖了下胡子,不想他这等事也这么坦白说来,舒月岚却只听着这匪盗述说,神情淡然,裴成志道:“……每年冬月天冷,佃农富户收成都不好,各处帮寨的兄弟就抽不到什么油水,雨雪一下路一封,商旅也少了劫不到什么钱财,因此邻近的几十个帮寨私底下都有协定,冬月腊月里劫到的钱物不论多寡,各帮寨都要拿出一半来,选个天好的日子,又选寨里头目一二人,共聚一处,把那一半财物合在一起,再按各帮寨功劳和人头分赃。这么分,原来劫不到财的不致饿死,财物多的帮寨虽有些吃亏,但来年他要劫道,他处兄弟都会让着些,他若有难,吃过他粮米的兄弟也会帮忙。虎啸帮和我通天寨几个劫的粮米最多,因此选了腊月十八那一日,发贴各处帮寨来黑阴山分粮,当日来的有山东河南等三四十个帮寨一百余号人,大伙凑起来的财物虽不富余,分一分却也都能过个好年。当夜虎啸帮作东请各处兄弟喝酒吃肉,不料想那个唐九小姐却闯入了黑阴山。”
    舒月岚微微点下头,这些盗贼山匪聚一处合财分赃,名为周济同道兄弟,实是结义联盟,这点裴成志没细说,舒月岚也只是点个头示意他说下去。
    裴成志道:“山上的兄弟都没见这位九小姐,也无人识得她,她一个孤身女子深夜在山寨里走动,若知道她是江湖上恶名远播的唐九小姐,哪个敢去调戏她?她自己不闹不逃不求人搭救,若不自愿,她一身毒药使出来,哪个是她敌手?后来薛七郎上山寨寻她,这薛家小郎没什么名头,更没兄弟识得他,哪知他剑法高强,一下发起狂来竟无人打得过他,当夜聚在山上的兄弟就有八十三人惨死在他剑下。”
    杨牧风看舒月岚只是听着,他多少有点了解他家帮主脾性,这裴成志不说出个所以然来,不究明根底,舒帮主是不会对这事有任何说法的。他斟酌了下,又笑着接口道:“即便如此,裴寨主和其他兄弟要寻仇,也该寻那薛七郎去,总不能让青云帮来出这个头,替你们报这个仇吧?”
    裴成志忍着气,这个杨牧风一直在推委,说到底这事与青云帮无关,不论因果好歹,最好都他们这些匪盗自个担了,杨牧风不想他们来青云帮求这个公道。但是,他杨牧风不是青云帮主舒月岚。裴成志说道:“这为寇当盗的哪一个不把性命寄放在阎王那里?哪个死了还指望有人给他报仇的?杨管事多虑了!”
    舒月岚忽然微笑道:“那到底是何事把裴寨主逼上青云帮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