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书短情长八年心
作者:只羡榴莲不羡仙   莲落之一:大江东去最新章节     
    旧时王谢宅,今日百姓家。乌衣风流尽消散,如妓女洗净铅华,不过白墙黑瓦,一片岁月斑驳繁华如烟。乌衣巷里的天赐别院,也不过稍加修葺的旧宅子,门前还有麒麟照壁,玉石狮子,不知当时王谢谁家,可惜都已残破,朝阳只照得墙脚青苔幽萋。
    锦儿只是将大夫送出门去,眉头一轩,就见壁墙下蜷着个孩子,一副乞丐行头。他三两步抢上前,扯着衣领揪起来,凶行恶状地叱:“小子混丐帮的?敢借天赐府的地摆可怜?”手底小叫花面青肌黄,衣衫褴褛,活似死刑狱里爬出来的,浑身臭哄哄,看得他越发厌恶,手一扔如丢粪蛆,“滚!再敢过来放狗咬你!”
    小叫花爬起来,茫然望他一眼,似乎有些畏缩,却还敢开口:“大爷行行好,施舍几个小钱,小的两天没吃饭了。”
    锦儿一脚踹去,小叫花终于大哭着跑了。
    “锦儿爷呀,公子我一不在家,你就作威作福了。”
    巷头凉凉飘来一句话,将锦儿十分恶色打得七零八落,转个身连奴媚谄颜都换上,声音奴媚得吓人:“公子可回来了,奴才给你备早点去。”低眉弯腰,眼角连那抹渐近的影都不敢瞥一下,就想往院里溜。
    “站住!”
    锦儿抬起头,还是一副谄容,却在看到面前鲜衣摇扇的人时耷拉下去,欲哭不得,“公子,别敲我头——”声犹未落,头顶已狠狠挨了一下,乌骨白绡扇刷啦啦在眼前晃,山河锦绣眼花缭乱。
    “我不敲你头难道敲我自个?锦儿爷,我怎么就养了你个活祖宗?”罗天弈面色阴郁,一句话就把锦儿呛得不敢吭声。
    一乘辇车静静停到近旁,明黄的绸帘低垂,日花照着富丽图案,仿佛天车龙舆。车前白马神骏,一连八匹,毛色滑溜鲜亮如出一体,连半点瘕疵都不见。两个锦服车夫垂首执鞭,恭敬规矩。
    锦儿望一眼,心知这是丹阳王府的云曦舆,当今圣上御赐,丹阳王的专乘。瞧这光景是随他家公子过来,驻留于此不知为甚。他不敢吭声,眼角瞥去,罗天弈在门前背着朝阳,扇子摇个不停,半晌只是望并不进院。
    锦儿忍不住,“公子,伸头一刀,缩头一刀。你干杵着也不是办法。”
    “锦儿,公子我这气顺不过来,想打你八十大板!”罗天弈笑吟吟瞅他,眼神认真。
    “公子,你别!”锦儿吓得倒退几步,却见他家主子扇儿一合,眼都没眨就进了院子。
    外头门庭凋敝,一脚跨进去,却似轮回走了一遭,进了锦绣乾坤,富贵天堂。明柱朱廊间,起珠阁列绣户,花石天工,园景如画里仙苑,只惜有点老旧。两个婢女穿花走来,绮罗香风暗送。到了罗天弈面前,秀秀灵灵一裣,齐声叫道:“公子!”又掩嘴巧笑。
    罗天弈扇柄托着这个下颌瞧瞧,又扳过那个脸蛋儿瞅瞅,笑得流里流气:“千娉,婷婷,一宿不见,你两个又美上几分了,想公子不?”
    千娉抿着嘴笑,左颊隐隐露出了个浅涡,“公子,这院里有更想公子的。”
    婷婷却嘻嘻道:“想啊,公子一宿不归,八成又有什么风流韵事要讲的,奴婢洗耳恭听呢。”她一张小巧脸蛋儿,眼睛圆圆,笑起来弯成半边月,十分可爱,偏偏说话花腔毒舌,最是不饶人。
    罗天弈笑道:“我瞧瞧,耳朵真洗干净了?”
    锦儿在后走来,冲两婢女一瞪,“叫你们采办香粉胭脂去,磨磨蹭蹭跟着公子瞎闹,你们是公主娘娘?”
    两女一哼,婷婷道:“锦儿总管,捎带帮你买几盒不?你这水蛋脸抹起脂红,不说倾国倾城,也是闭月羞花……”
    锦儿两眉一竖,还未发作,千娉已急急扯了婷婷出门,边说:“妍香铺的是不?总管放心,我们不会买错的。”声随人远,说到最后只剩个渺渺的余音,锦儿想应都不是,憋了个脸通红,一回头见罗天弈笑眯眯瞅着他,意味深长。
    登时惊得脸白,赶忙露出谄笑,“公子,居士等了你一整夜了!”
    罗天弈果然敛了笑脸,转身就向东边一栋珠阁走去。花叶招展,满园凝翠飞红中,他忽又回头,“锦儿啊,果真打扮起来,你也是美人一个了。”
    清芷楼里燃着檀香,一色锦帷都被束了起来,散着霉闷。罗天弈走进去时,撞了满脸的阳光,才见木楼四面窗户全开,明风丽日,亮堂堂全无遮挡。他心思一转,已明所以,又是一阵气闷。
    眼前四五个丫鬟挂画搬花,有煮茶的有翻柜的,忙得团团转。他喝道:“都做什么!摆几盆花贴几幅画就有人味了?转头人一走,还不都谢了黄了?闷就闷点,公子还喜欢这陈年箱底的霉味!”
    几个丫鬟懵了,呆站那里肢体僵木,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说得也是。”楼梯上一个女声接了口,柔柔净净的,不沾红尘。“这木头也有灵性,若不是每天摸上这么一摸,它也不会光鲜生气,只会闷出腐味来。”
    罗天弈抬起脸,正望见她清衣素鬟,手摩木制扶手,眼神定定,在楼阶间栩栩若仙。他心一紧,只管死死瞪着。四下里阳光闪耀,落在她身上,越显得脱尘虚渺,仿佛随时会消失。
    “锦儿就是多心,怕我久不回来,跟这些木头生疏了,拼命地往这屋里头添东西,难道我还怕闷着?”善如说着,微微一笑,终于把眼转到他脸上,眸中一丝淡淡的喜悦温柔,全不掩饰。她一步步走下楼梯,从容淡定。
    罗天弈抿嘴不语,待她走到面前,才扇子一展,半遮半摇地道:“居士走错地方了,无情庵在莫愁湖边,这里是乌衣巷,红尘浊地,玷污了你。”
    善如噗哧一笑,叫道:“阿弟!”
    罗天弈转过身去,睬都不睬。
    善如绕过来,拿住他扇子,笑道:“阿弟,你是要赶我回去?”
    罗天弈恼了,“回去回去!果然无情庵才是你家,你就回去吧!”扯过扇子,抬脚就想走,善如早把他拽住。
    “阿弟,我不是回来了么?你别生气。”
    她这么软声软气,温言细语,罗天弈有一千把火,也只在心肺里焗着,一时冷了脸只不作声。又听善如道:“昨日酉时我就回来了,明明让锦儿找人与你说了,你却一夜不归,真是生阿姐的气才避而不见么?阿弟,你这孩子……”
    耳边一声软软的叹息,夹着无奈笑意,似极了幼年的时光。那些顽劣的年月。繁花飞鸟,远山近水,姐姐总无声无息坐在某一角,远远看他调皮捣蛋,待他玩累了扑入她怀抱时,又毫不迟疑地包庇宠溺。那时她目光定然温柔如水,一边帮他轻柔擦汗,一边就是这样无奈地笑,“你这孩子……”
    罗天弈面皮白了又红,红了又白,突然扇子乱挥乱点,“你你你!都出去!”将几个丫鬟统统赶走,才一屁股坐到楼梯上,一古脑发作:“你还是我阿姐吗?你还是天赐府的大小姐吗?八年了!你把自己关在一间破庵里,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看,就是不肯出来!我求了你多少回,好话说尽,嘴皮子都磨烂了你都不为所动!你心里头有我这弟弟吗?你想到爹爹卧床不起至今生死难定吗?当初你割发绝情,不是发誓一辈子不入红尘吗?如今是怎么了?你回来了?四百八十一封情书把你召回来了!你就一心一意只念着一个人!”
    啪!折扇猛然砸在木梯上,碎了身伤了心。
    善如怔怔望着他,好一会儿才蹲到他跟前,抱起他的手,将握紧的指头一个个掰开,慢慢挑出刺入皮肉的木刺,擦去血污,又拿干净帕子细细包扎了。
    罗天弈看她怜惜的神情,默不作声的动作,仿佛八年的牵挂委屈都要融入这如水的温柔中,心里越发难受,“我八抬大轿都请不回来你,舒月岚偷来一堆废纸就哄了你上当了!阿姐,青云帮是什么豺狼窝,舒月岚又是什么卑鄙角色?你怎么就让他给诳回来了?”
    “阿弟,我知道你为着爹的事一直记恨舒庄主,可我瞧他这回不像做坏事。”善如柔和的声音就像清风流水,净澈而坦荡。
    罗天弈气得眼眶发红,猛地扯开左襟,露出玉削的肩膀,叫道:“你瞧瞧!这一掌谁打的?”肩上肌肉红肿,隐隐透着一丝丝狰狞青线。
    善如啊了一声,柔淡的神色终于有些急切痕迹,“快叫个大夫瞧一下,这伤可大可小,万一阴损入筋,整条手臂都得废了!”她虽不识武功,到底是武家名门里长大的,这样形迹清晰独此一家的掌伤倒还认得,正是舒月岚的斩青掌。
    “你瞧清楚了?这是他昨日打的,一头给姐姐卖好心,一头冷不丁给弟弟一掌!你说,舒月岚他安的什么心?”罗天弈冷冷道,抚一下肩,又揉揉额,显是发疼了。再看姐姐担忧神色,终于不好再袒露伤处,收紧衣领,补上一句,“你放心,我身上什么疗伤圣药没有?早吃了。”
    “阿弟,舒庄主是什么人我不清楚,你可是惹事生非的性子,他为何打你,一定有个缘故吧,你瞒不过阿姐的。”
    罗天弈别过脸去,望着窗外一株海棠,不说话。善如也不逼他,往金兽炉里添了一盘龙涎,又把适才煮开冷却的梅茶倒了,重新煮了一壶。水汽渐渐冒出来,才听他突然嗤笑一声,说了一句:“为了你那一心一意念着的心上人!”
    善如正摆弄着茶杯,闻言手一颤,到底八年修心,没摔了。沉默良久,却说:“听锦儿说,昨日他在秦淮河上斗酒,为何与舒庄主卯上了?”
    “他好色花心,本性风流,你又不是不知。”罗天弈有些恶意地笑,话一出口又后悔,看她神色淡然,却不是可以寻开心的事,便冷着脸道,“秦淮名妓谢明珠,高傲又多才,一向孤芳自赏,丹阳王多次请她喝酒拒不肯赏,偏偏这自视甚高的青楼女子,前几日见了舒月岚,竟自愿倒陪了十杯酒。丹阳王这口气如何吞得下?”
    秦淮一场风流盛会,只为鸨寮里的争风吃醋。
    真是情何以堪。善如终是住了弄茶的手,默然无语。
    罗天弈继续道:“他请舒月岚喝‘御酒’,应天府无人不知,任舒月岚如何高尊自恃,也不能不去。可是他一无强将,二无强势,想羞辱天下第一帮的帮主,谈何容易?舒月岚阴狠得像条蛇,脸上看着恭敬顺从,其实根本不给他台阶下,逼不得已只好请我出面助阵。哼,若不是瞧在这几十年世交的面上,他又是皇上心爱的四皇子,我如何会替他再和舒月岚结这风流梁子?平白挨上这一掌!”
    “阿姐知道你委屈。”善如走到窗前,五月阳光艳耀,晃得她整个人空白了一片,她垂下脸去,“舒庄主在那时诱我出庵,想来是要利用我牵制他,可这事端是他挑起的,不该怪舒庄主。以后有这种事,你也不必帮着他。”
    罗天弈低着头,也不知想什么,两手握得发白,许久才说:“这几年他一直让人盯着无情庵,你一出庵他就知道了。他对你倒是情长,昨夜喝醉了酒,还拉着我要我替他说好话,我真不知说什么!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当初正年少,花好人也好。
    善如不语,只是手忽然拍起了窗棂,动作极缓极轻,仿佛每一下都是地久天长的时光。罗天弈望着她虚晃不定的背影,眼神复杂。“他此刻就在门外候着,等你见他。”
    她停了拍击,白得透明的手按着窗棂,似按住了自己的心。“你叫他回去吧!我和他,今生无缘。”
    “今日不见,明日呢?”罗天弈却似洞悉天机,不能容情,“你肯出庵不就为了他?真不想见他,你就回京师去,这么多年,你也没去看过爹一眼!”
    尘心已涟漪,八年青灯古佛,抵不过一朝情动,他无力回天。